宁徽年纪尚不到而立,然而经年战乱,饶是帝王脸上,也不免留下了风霜。容炀垂眸打量着他,试图从宁徽脸上找出与宁辞的相似之处,但除了一双眼睛,兄弟二人其实并不太像。宁徽面容坚毅,而宁辞的相貌要柔和许多。 “安王请起吧。”容炀收回视线,淡声道:“赐座。” “谢星君。”宁徽起身落座,心中微有些讶异。来之前,他并未想到贪狼星君竟是这样清俊的年轻男子。 容炀示意侍女送去茶盏:“不知安王今日上山,所谓何事?” 宁徽微怔片刻,他以为自己上山缘由,贪狼星君自是明了,不过既有此一问,他便也一五一十道:“不敢扰星君清修,今日上山,乃是为幼弟之事前来。当年母后与幼弟被敌国追杀至堂庭,幸得星君相救,保全我宁氏王族血脉,肁国上下皆不胜感念星君恩德。我已命人在肁国各郡县,广修贪狼星君殿。只是现下肁国战乱既已平息,也不好让幼弟再继续叨扰星君,我此来便是接幼弟回京都。” 容炀端着茶盏的手僵了一下,低头轻轻吹了吹,却也没喝,良久方道:“星君殿,就不必修了。肁国刚刚平定,百废待兴,这样劳民伤财的事情,能省则省,况且敬与不敬原是心意,并不在外物。至于接宁辞回宫一事......你们兄弟二人多年未见,他也离开京中多年,回去看看也是应当。” 他放下茶盏,在桌案上发出轻微的一声响,对白术道:“宁辞在藏书阁?叫他过来吧。” 侍女并没有告诉宁辞是何事,因着到了门口,他唤了一声容炀,才察觉到殿内多了一个人。 整整十一年的分离,宁辞当时年纪又小,其实已经不大记得宁徽的模样。但他还依稀认得宁徽衣服上肁国的龙纹,犹豫片刻,迟疑道:“王......兄?” 宁徽在看见他时,已不由自主地站起身。闻言,喉结上下动了动,大步走过来,握住宁辞的手臂,上下打量他,半晌道:“都已经长这样高了。我当年离京之时,母后抱着你送我出城门,我只道最多一年半载便可得胜凯旋,没成想......这些年没能看着你长大,实在是王兄对不起你......” 终究血浓于水,宁辞甫一见面时,还有些陌生感,可见宁徽如此,眼尾也红了:“王兄为肁国,为百姓出生入死,哪里会是对不起我。这些年,我在堂庭山很好,是王兄受苦了。” “你我兄弟何须这样客套。”宁徽很欣慰地拍拍他的肩膀,“车马已停在山下。其余事情,我们回去再细说。你先拜谢星君这些年对你的收留抚育之恩,再同我下山罢。” 宁辞愣了片刻,情不自禁地转头去看容炀。容炀对他微笑道:“安王既然亲自来了,我也知道你一直念着故土,便回去看看吧。过半个月,我再让人接你回来。” “贪狼星君?”宁徽闻言诧异地看了容炀一眼,复又垂下头去。觉得事情似乎与自己来时预料的不大一样,斟酌着道:“星君愿留宁辞在身侧,是我肁国之福。只是,当年战乱,其余叔伯兄弟皆已不在人世,我又于子女缘分上单薄,虽已立后,多年来,却并未得一子半女。宁氏王族血脉,便只剩下我和宁辞。宁辞此番随我回去,自然是常留京城,亦可安定民心,这也是他身为王族应担起的责任。况且,当年宁辞留在堂庭,是星君仁爱。如今,却再没有坏了神山规矩,让星君为难的道理。” “我并不为难,堂庭山的规矩也素来都是我说了算。”容炀面色不改,“肁国王城距堂庭,快马加鞭,不过三日之遥。肁国若需要,宁辞随时都可以再回去。至于长住何处,我想安王也可以听听宁辞自己的意思。” 白术心中只道不好,方才宣宁徽上山时,她已问过容炀,是否去请宁辞过来,容炀说再等一等。那时她便知道,容炀只怕是不愿让宁辞走。后来人来了,她以为容炀想通了,却没想来这样一出。宁辞自方才起,便一直怔怔看着容炀,她想小公子定然是愿意留在堂庭的,只是这样一来,巨门星君那里,又不知道该怎么交代了。 她正忧心忡忡地想着,宁辞却开了口,声音轻而坚定:“我本凡夫俗子,机缘巧合得星君庇荫十余年,已是大幸。回京之后,我必日日焚香祝祷,愿星君喜乐长安。” 容炀倏而变了面色,他本想他们自小一起长大,十来年的情谊在。但凡他语气有一丝犹豫,自己无论如何都可以留下他,谁知,他竟然直接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容炀搁在桌上的一只手微微捏成拳:“宁辞,你......” 宁辞避开了他的眼睛:“今日一别,再见只怕不易,还望星君珍重。” 他说着,似要跪下给容炀行礼。容炀只觉心中腾地起了一股火,他许多年没有这样生气过。上一次,仿佛还是十一年前,宁辞被白芨私自扔下山去。 容炀一下子站了起来,定定看了宁辞一眼,语气冷冷地没有温度:“既是如此,我便不留你了,早些下山罢。”说罢,拂袖而去。 场面登时静了下来,容炀一走,殿中的目光全部汇聚在宁辞身上。他置身风眼,却是最平静的一个。 “小公子......”白术迟疑着叫他一声,“可需我着人去给你收拾行李?” “白术姐姐,这些年,劳烦你了。”宁辞勉强笑一笑道,“行李便不用收了,我这些年所有,无一不是容炀给的,没有带走的理由。只是怕日后他看着心里不爽快,姐姐烧了罢。” 旁边宁徽也一脸担忧的神色,宁辞道:“王兄在此等一等,我去道个别,便与你下山。” 宁徽好似想要说什么,但最后,只是点了点头。 容炀立在窗前擦着天枢剑,听到宁辞的脚步声也没有回头。 “容炀。”容炀没有回答,宁辞又轻声叫了句:“哥哥。” “这又不是一口一个星君了。”良久,容炀的手顿了一顿,“我又不是不许你回去,你对堂庭,就一点留念都没有吗?” 这次换宁辞沉默了,容炀轻轻笑了笑,不见得愉悦:“我原本便不是你哥哥,外面那个才是。” 宁辞垂下眼睛,他想容炀若真是他哥哥,若他还能把容炀只当哥哥看待,他却是不会走的。得知肁国收复王城那一日,他便知道大概不日就会有人来接自己回去。 宁辞一宿未眠,他想这或许是命定,当他觉得快要撑不下去的时候,便来了这样一个离开容炀的机会。诚如他对白术所言,他这些年所有,全是容炀所给。而他能给容炀的,大概只有这个,离他远远的,将自己的感情藏起来,至少不会害了他。 两人静默半晌,容炀道:“我最后问你一次,你改主意了么?” “没有。” “好。”容炀有些疲惫道:“你既然这样想走,那说了不回来,就真的不要回来了。你走吧。” 宁辞抬起头,他想再看容炀一眼,但容炀从始至终都背对着他,他在门口又立了片刻,掩上门离开了。 容炀一直安静地站在那里,中途白术来了一次,告诉他宁辞已经下山了。然后又悄悄退了出去。 内殿只剩下他一个人,从来没有这样静过,又好像本该这样静。 山道下,一列车马向着肁国王城的方向驶去。 宁辞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堂庭山,他生活了十一年的地方。他觉得容炀似乎也在山巅看着他,但他知道,那只是自己的幻觉。 靡不有初,鲜克有终。 宁辞告诉自己,他们有很好的过去,已经够了。
第91章 宁辞回京的第二日,宁徽下旨封他为平兴候。 不过他的爵位如何其实并不重要,肁国朝堂上下都明白,若是等个几年,宁徽后宫的妃嫔们仍然没有诞下孩子,宁辞迟早会被封为太弟。如若不出意外,他便会是肁国一下任的统治者。 正因如此,宁辞在京城东面的府邸,自他住进去,便日日都是宾客如云,门亭若市。宁辞在堂庭十余年,其实并不惯人情交际。但来往访客,皆是朝中大臣,战乱中于肁国有功之人,他也不得不打起精神来应付。 不仅如此,宁徽也有意让他接触朝中各种事务。既为了让他立威,也为了让他熟悉整个国家的运作,尽快成为一个合格的继承人。宁辞心中对此可有可无,甚至是隐隐抗拒,但他没有推脱的理由,这是他的责任,只能硬着头皮一件件地扛下来。 起初是艰难的,但借着宁徽不时的提点,总算逐渐迈上正轨。这些年在堂庭,容炀给他的教导,让他看的书,也都慢慢地派上了用场。 当他总算将千头万绪理出规律,从众多事务中抽身出来,已是三月之后了。 那时,他刚刚将一桩官员行贿的案子了解,数额倒不算太大,但是牵涉众多。移交了御史府,宁徽又下令,让他督办。前前后后,折腾了半个来月的时间。宁辞见过宁徽从宫中回去,只觉周身疲乏不堪。但念及手上一时再没有积压的事务,也勉强觉得松了口气,囫囵地睡了一觉,醒来已是未时,听窗户外,竟是淅淅沥沥地下起了秋雨来。 雨下得不大,宁辞没了睡意,索性披了件衣裳,绕着府邸闲逛。这处府邸曾经是他某位叔伯的,宁徽又着人加紧修缮了一番,在只有他一个主子的情况下,委实算太大了。只是宁辞在这里住了将近两个月,却也一直没有仔细赏过,如今细细看来,却又不免将它处处与堂庭相较。不过各有各的意趣在,但宁辞总觉得不如,他自己其实也明白,差的并不是外物。 从前庭的假山旁走过去,就撞上了府内的总管杨呈。他是当年伺候过宁辞母后的旧人,在战乱中留下一条命来。后来宁徽在南面登基,他便逃了过去。说是为人稳妥周到,所以宁徽又让他来了这里。 “侯爷怎么在雨里走?”他见着宁辞,忙慌慌地撑伞替他挡住雨,“丫头们定是犯懒去了,奴才下去教训。” “我想走一走,让她们不必伺候的。阿公不用责罚。”宁辞见他替自己撑着伞,半个身子都露在雨中,念他年迈,便往廊下避雨的地方去了。 杨呈一面让人拿了手巾,替他擦拭身上的雨水,一面又道,侯爷午膳未用,定是饿了,急急地让东厨预备吃食。原本安静的侯府,顷刻间,变得热闹起来。 “我没什么胃口。”宁辞拦住他,想了想道:“阿公替我备辆马车罢。” 宁辞去了贪狼星君殿。 京都的有两座星君殿,一座是原有的,在西面的小山上,另一座新修的,离他的府邸不远,宁辞去的便是这一座。 到了那儿,雨倒是下大了,宁辞让两个侍从在附近找个茶馆等,自己撑着伞下了马车。 这座星君殿修好不足半月,隐约还能闻见漆树汁的味道。殿前的铜门紧闭着,它并不供百姓参拜,钥匙只在宁辞手里,这是他回京以后唯一主动向宁徽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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