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开了门进去,在正殿点燃了烛台。这里没有塑像,取而代之的是一张梨花木的桌案。宁辞从下面拖出一个木箱子,里面放着熟宣纸和笔墨。 到了暮色时分,他已在宣纸上粗粗地勾出了一个轮廓。宁辞想起自己曾对容炀说,能绘得像是百倍千倍,实在不是一句假话。只是再像也没用,容炀总不能从画上走下来。 他看着檐下的雨水,落在樟树翠绿的叶子上,觉得忙倒也有忙的好处,至少可以让他少惦念容炀一些。他心中默默叹了口气,将画纸收起来,却发现宣纸一角,有一片墨色晕开。他迟钝地摸了摸自己的脸,果然摸到了水痕。 从贪狼殿中出去,天已经彻底黑了。两个侍从一步都没有离开,一直在殿门前等着。宁辞上马车时,看见街拐角处有个人影,有些像容炀。宁辞一愣,但再看,却又不见了。宁辞心道,自己的确太想他了。 “你们替我办件事。”马车行至侯府前,宁辞对那两个侍从道。 “侯爷尽管吩咐。” “也不是什么大事。”宁辞垂眸笑了笑,“替我留意着,若是哪个郡县出了妖邪之事,及时通传我便是了。” 侍从点头应了,有点好奇地打量他一眼。这样的目光,自他回京都以来,已经见过了很多次,有不少人都知道,他这十一年在堂庭山,是星君养大的。世人无一不对神山好奇,传说也很多,但涉及星君,谁也不敢直接问,宁辞也从来没有提过任何有关堂庭的事情。 在宁辞吩咐下去十天之后,便传来了消息,距离京城不远的一个郡,有狐妖出没。 彼时宁辞刚刚下朝,在侯府大门前听到这个消息,马都没下,一拉缰绳,便朝着那郡县的方向去了。 他一路上,又想不如还是回去,心中挣扎着,两个时辰,却也到了。进了城中,打听狐妖的事,城中百姓说,妖已经被收了,堂庭来的仙人似乎还没走的。 他顺着百姓指的路到了那处宅子附近,找了间酒肆去了二楼,往宅子里看,没有见到容炀。来的不过是堂庭山的几个侍从,这样小的妖,用不着星君下山,宁辞是关心则乱,才忘了这一点。 那几个侍从原在宅中说话,不知怎地,其中一个忽然抬起头来,正巧看见了他。宁辞眼瞅着躲不过,容炀也不在这里,便下楼去了。 “小公子怎么在这儿?”那几个侍从也来了酒楼下。 “如今却不是小公子,是平兴候了。”另一个侍从道。 众人皆笑起来,宁辞原想问他们如何知晓,最后也没有开口,只是道:“堂庭山上大家可都还好?” “都好。”他们点头,其中一人又道:“小公子得空也回堂庭看看吧,您这一走,山上却是冷清了许多。” 他们只知道宁辞回京城,并不了解当日发生的事情,故而有此一说,宁辞也只笑笑,含糊过去。又略聊了几句,他们要回堂庭复命,便各自又散了。 那夜,宁辞做了个梦,梦见容炀,却不是在贪狼殿,是在自己住的天枢宫。他什么也没做,只是静静坐在内殿的桌案边,似乎呆了一整天。梦里自己就在他身侧站着,但容炀一次都没有回头。 宁辞离开堂庭以后,第一次梦见他,清晰地知道那是梦,也仍然想看得更仔细些。被侍女唤醒时,还带着点怒气。侍女吓得慌张跪下去,宁辞倦怠地摆摆手:“你出去罢。” 是他自己起了贪恋,何必和不相干的人置气。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过去,京中落下第一场雪,又已经是岁尾了。 宁徽自然记得他生辰,说是收复京城后的第一桩喜事,又逢年节,自是要好好操办一番。又问他想要什么,宁辞脱口道想看星落。见宁徽诧异地看他,反应过来,笑一笑,说臣弟没什么想要的,王兄安排便好。 那时,离除夕还有三天,宁辞从宫里出来,侍从在前方替他提着灯笼。他看着漫天的星斗,决定再去一次中天楼。 因着宵禁,城门已经关了,宁辞拿令牌让守门的将士开了城门。待他回来,宁徽必然是会追究的,但他一时,也不想理会这些了。 他路上没有停过,日夜兼程,在岁除那天夜里,到了申城。 相较一年之前,申城似乎并没有什么变化。宁辞循着记忆,走到了中天楼。 他将马拴住旁边的柱子上,想自己要怎么上去,却看见门缝中有隐约烛光透出来,木门只是虚掩着的。 宁辞伸手推开,沿着木阶走上去,里面空无一人。他到了楼顶,倚着栏杆往外看。自然不可能看见星落。倒是远处,有几盏祈明灯在黑色的天幕中晃晃悠悠地飘。 宁辞看着那些灯盏越飘越远,最后消失不见。没有容炀,这个楼其实并没有任何特别的地方。他低头苦笑了一下,正在这时,身后的木阶上,传来了隐约的脚步声。
第92章 宁辞愣了片刻,留神去听,果然是有脚步声传来。 他觉得那脚步声像极了容炀的,不紧不慢,到了二楼似乎停了停,复又响起。往楼顶上来了。宁辞的脊背在那一瞬间僵直,往四处瞧,下意识地想找个地方藏匿起来。 四周都是空荡荡的,并没有可以藏身的地方,若是此刻从楼梯出去,定会和来者正面相迎,莫不是只能从楼上跳出去? 宁辞识海中几个念头变幻着,却还一动不动伫立在原地。那人走到楼顶来,委实不过片刻光景,宁辞却觉过了许久一般。甚至胡乱地想到了不久前城南菜市口问斩的犯人,刀落的那一瞬,是否也和自己一样觉得漫长。 由木阶通往楼顶的门被推开了,宁辞不由自主地屏了气息,来人却并不是容炀。 宁辞觉得背上骨头仿若被抽出了一根,撑着木栏杆喘了两口气。那提灯的老伯打量他一眼,语气倒还算温和:“小郎君,中天楼夜里不许人来,你怎么上来的?快些走罢。” 宁辞嘴唇动了动,没说出话来,他既害怕是容炀,眼见着不是他心里却又涌上无尽的,仿佛可以将自己吞没的失落。勉力缓了缓,掏出一锭银子来:“老人家,你且容我在这儿再站一会儿,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那老伯有些犹豫,似乎还回头往木阶看了一眼,最终还是收下了银子,叮嘱道:“那你可得快些。” 见宁辞点了头,他提着灯笼,便又离开了。 宁辞说是要再站一站,却也不知还能做些什么,只怔怔看着漆黑的城池。半晌,又下了楼,从城门出去了。 他失魂落魄地在官道上牵着马晃晃悠悠地走了半个时辰,才忽然意识到这并不是回肁国的方向。 冬日的风从他面上吹过,带着刺痛感。宁辞觉得自己应该冷静下来了,就如同他当日离开一样。但另一个念头,却无法抑制得冒了出来。 我只看他一眼便好,我只偷偷地再看他一眼。宁辞想,今日是他生辰,他此生恐怕都无法再见到去岁漫天为他而来的星子,那至少再看容炀一眼,或许也不算太出格。 宁辞心中明白这不过是虚假的宽慰,又或许他原本就是这样打算的,来中天楼也不过是个自欺欺人的幌子。然而无论怎样,他已不由自主地翻身上马,将错就错往堂庭山的方向去了。 深冬时节,山上草木仍旧茂密。一路上山都没有遇见任何的阻碍,宫门口的道童都不知去了哪里,神山禁地依然容他随意出入。 宁辞在看见贪狼殿的飞檐时勒住了马,将它拴在附近的一棵树上,悄悄走了上去。 天色还未亮,带着一层灰雾。宁辞小心翼翼地,害怕惊动了打瞌睡的值夜侍女,从殿后绕了过去。 他一颗心几乎提在喉咙口,慢慢靠近内殿。左边靠近床榻的窗户微微留出一条缝,有隐约的沉香气透出来,那是容炀素来的习惯。殿内漆黑一片,宁辞想容炀应当是还睡着,然而走近了,他才发现,里面空无一人。 不在山上么?宁辞将窗户推开一些,翻进去,床榻上的锦被也齐整地叠着。他一下子无措起来。不知自己是该就此打道回府,还是找个地方等。正焦灼着,他突然想起了那个梦境,心念一动,从原路翻了出去,溜到了天枢宫。 他知道自己来对了,天枢宫里,烛火在雕花的木窗上映出一个熟悉的影子来。 宁辞像受了蛊惑一般,站在一棵云杉树后,伸手虚虚描着那个轮廓。天一点点地亮起来,他想自己该走了,但总是挪不动步。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天枢宫里传来妥协般的一声叹气,因为静,所以格外突兀。 紧接着,宫门被一小块碎玉弹开了,容炀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地响起:“你还要站到什么时候?” 周围没有其它人,是在说他无疑了。宁辞愣了一愣,犹豫着,还是走了进去。 天枢宫和他半年前离开时没有任何分别,连他摹到一半的帖子都还在书案上搁着。容炀仍是一身玄衣,坐在桌边,抬眸静静看着他,神情难辨喜怒。 宁辞默默在他对面坐下,近乡情怯一般,也不敢看他的脸,捧着温热的茶盏,万语千言,什么也说不出。 容炀倒是打量他半晌,用手轻轻扣了扣桌子,开口第一句话却是:“怎么瘦了这样多?” 宁辞只觉心中酸胀,低头喝了口茶遮掩过去,也不回答,轻声问他:“你何时知道是我的?” “你当堂庭山是什么地方?”这个时辰,慢慢有侍女在走动了,但并没有人往天枢宫来。容炀偏头看着窗外,道:“当日自己说不回来,怎地又反悔了?” 宁辞无言以对,他本就是为了见容炀一面来的,如今见到了,似乎也该够了。想了想,干脆起身欲走。容炀却眼疾手快地把他肩往下一压,皱眉道:“脾气愈发好了,却是一句都说不得了。” 宁辞用力咬着唇角,仍是沉默着,容炀见他这样情状,到底不忍心,缓了语气道:“这又是做什么?倒像是谁给你委屈受了......真是受了委屈?” 容炀只当他在京中过得不好,虽觉得不应该,还是伸手像小时候一样揉了揉宁辞的头发:“真要有什么难言之隐,只管告诉我。你自五岁起,便是我哄着长大的,我就是再气,也不可能当真不管你。” 容炀掌心的温度,像一团火种一直从心间烧过,让他无法自持。宁辞只觉脑中嗡地一声炸开,他所有的躲避,苦苦的压抑,在这一瞬间烟消云散。他悲哀地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他实在太高估自己而低估容炀了。从他决定见容炀一面开始,或者更早一些,从他离京开始,他拼命隐藏的贪恋再次一点一点积聚起来。 他早就应该知晓,他真的见到了容炀,也不会满足,想要的只会更多。分别的半年,不过让他面对容炀时,非分之想更浓。 宁辞想自己原来是自私的,他或许是不够爱容炀,否则,为着容炀好,他都应该继续将**埋于心底。而不是像此刻一般,所有的冷静,所有在告诉他不应该的理智,都如长提溃于蚁穴。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心中厌恶着自己,又还是克制不住地抬起头,双眼通红地看着容炀:“我做错什么,你都能原谅我么?我想要什么,你都给我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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