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丧葬不断,镇上人都吃席去了,无人找自己去下棋,尘不染便坐在药馆里看话本子。 药馆陈旧,约莫是因为旧代表着长久,以前他人不爱这老旧模样,此时却不觉觉得安心起来。 街上正无什么人时,一个人影从门口闪过,之后一个人快步走进店里来。 是酒楼那小二。 对方走进店里,先是看了眼趴柜台上的蓬松毛团,之后移开视线,快步走过来,拿出张方子,道:“烦请老先生抓个药。” 尘不染起身接过方子看了眼,之后抬眼看向小二。 这方子上的药大多不是普通药,医的病也不是普通病。 虽一头凌乱白发几乎挡住整张脸,小二看不见对方眼睛,但能意识到柜台后的人在看自己。他左右看了眼,最终道:“这些是给东家抓的,他得了病,这是医师开的方子,另一家医馆抓药那秤调过,东家信不过,于是想来你这找药。” 并不多过问其他,尘不染应了声,转头抓药。 小二拿了药后就匆匆走了。 原本闭着眼打盹的黑辟睁眼,道:“有死气。” 上古凶兽本就对气敏感,无论何气都能察觉一二。 刚进门这人身上有死气,但散发死气的不是他,他只是沾染上了些。 尘不染看了眼已经无人的门口,又重新拿起话本。 接连送走几个老人,过了些时日,镇上又重新恢复成了平时那样。 唯一不同的就是自打之前不露面以来,那个总是站在柜台后算账的东家再也没有出现在酒楼里。 他在时经常和店里客人聊天,人也有趣,他不来后,不少人问起,店里小二含糊其辞。 镇上人虽不知发生了何事,但他们能看到,原本楼上楼下满堂跑的小二,在客少时站在柜台后学着拨弄算盘。 在店里拨弄算盘,关了店后,小二便去尘不染这边取药。 一季一书信,待到从千山万水之外而来的青鸟落在酒楼上头时,小二一反常态,并未先取信,而是抓住鸟,在鸟腿上牢牢绑上一封书信,确认绑稳后这才取下寄来的书信。 书信取下的瞬间,青鸟便飞走了。小二看着它滑进云层,彻底消失在视线范围内。 再转过头来时,注意到酒楼里的人的视线,他拍了拍头,笑道:“刚有些急,见笑了。” 这次方瑜寄来的信依旧是两封,小二关店后去取药时,把另一封转交给了尘不染。 尘不染没拆开,把信揣兜里,转身带上了门。 在柜台上的黑辟一蹦,蹦进了他怀里,舒舒服服窝下。 上次信来后,镇上人大致都猜到酒楼东家或许出了什么问题。 但他们没料到,病来如山倒,山倒了,便没再起来。 在镇上人还在谈论镇子西边的姑娘和白云城城主儿子的婚事时,镇子另一边,有人看到酒楼东家的宅子上挂了白灯笼。 东家在无声无息间就去了,据说他走前还在看少东家寄来的信,最后陪在床边的是店里小二。 青山镇下了一阵雨。 秋冬时节的雨总是下不干净,歇歇缓缓,一连能够下好几天。 酒楼东家只有一个儿子,其他再无亲戚,最后由附近人帮着店小二,一起办了场葬礼。 在下葬当天,方瑜赶回来了。 自打收到信后他便往回赶,日夜兼程,不敢丝毫停留,但也未能及时赶到,见到最后一面。 大雨淅沥,雾气蒙蒙,整片天地似乎都失了颜色。 依旧是熟悉的山,熟悉的街道,镇子边上还有他曾经帮着建过的谷堆。 大雨之下,镇子街道上只有零星几点人,各自忙着各自的事,听到脚步声时一侧眼,看到来人的脸和腰间佩着的剑时,眼睛里现出惊异的神色,一直看了好大半天,直到人影转瞬间便消失在街道尽头时才收回视线。 少东家回来了。 直到还未换下青白校服的人出现在门口时,挤在堂屋里的人反应了半天才反应过来。 在人群最里面的店小二从人堆里挤出,递给他了一条长长的白布。 青白校服换下,方瑜披麻戴孝,跪在了棺材之前。 其他人就这么看着他,看着这个年纪轻轻便成了十里八乡唯一一个修士的年轻人。 方瑜没哭,只一动不动跪了半日,在店小二提醒是时候该下葬时站起,站起时晃了两下,而后又站稳,冒着雨扶棺入山。 这边的风俗是人到后再挖土,修习回来,方瑜一剑便能轰出个大坑,但他只拿过小二递来的铲子,一起一铲一铲,铲出个能安置棺木的地方。 他亲手埋下了自己父亲。 雨下得大,在山里危险,一众人并未久留,从山上回到了镇上。 回去后的餐饭是在酒楼准备的。 自打酒楼从老东家交给东家后,一共就办过两次大宴。 一次是少东家选上剑宗,一次是东家死。 方瑜站在自己从小长到大的酒楼,就站在大堂一侧,第一次觉得这个地方如此陌生。 举目望去,眼前尽是或熟或生的面孔,就这么从头看到尾,他忽然就意识到,在这个世上,他已经没有亲人了,他变成了真正的孤身一人。 上一次摆宴时带着他走完了全场的人已经躺在了山里,这一次,他身边没有任何人。 在这里的只有客,没有亲,一切有他人操持,这里已经不需要他,有的只是好奇和打量,像是在看一个外来人般。 ——像是在看外来人般。 方瑜不自觉后退,一连退到了大门边,店小二过来看他,问他是否还好。 方瑜没回答。他看向面前的小二,又看向桌席上的酒,似是想到了什么,涩声问道:“陈不然呢?” 小二摇头:“他未来。” 方瑜转头跑了,一头扎进了雨里。
第36章 谢景一连跑过大街,跑过小路,穿过竹林,从蜿蜒小道上一路前行,溅起一地的泥水。 直到眼前出现熟悉的小屋时,他这才逐渐慢下脚步。 这已经是以前那样,下雨时屋里会有昏黄的光,光亮透过窗户,映亮一小片窗边的叶片。 方瑜站在竹篱前,试探着喊了一声。 长久的连续不断的雨落在在地上的声音之后,门扉打开,一丝光亮从缝隙里透出,然后不断扩大。 顶着一头凌乱白发的人站在门口,手里还卷着未看完的话本子。揉了把白发,那人闲闲靠在门边,道: “回来了?” 只简短的一句话,方瑜喉间不自觉一涩,不管不顾穿过竹篱,走进院落。 “……” 尘不染拿着话本子的手略微一动。 这个人怎么也学着不走正门。 檐下可以避雨,方瑜进了院子,刚走至檐下时,忽而意识到自己满身脏污,于是停下了脚步,堪堪停在了雨幕之中。 尘不染没让人在自己门前罚站的爱好,让人走到屋檐下面来。 方瑜被人带着走进檐下,身上的泥污和雨水垂落,蜿蜒出一片脏污的痕迹。 尘不染也注意到了,只略微摆手,道:“你走时打扫了便好。” 方瑜不进屋,尘不染不懂这人在想什么但表示尊重,回屋给自己倒了杯热茶,想了想,又顺手给外面人拿了一杯,重新回到檐下。 方瑜也不知自己现今该作何,只无理由无目的地看着熟悉的人影,视线追随过去,又看着对方回来。 对方回来时,自己头上一重,他仰头抬手拿掉头上东西,发现是一条干净的毛巾。 毛巾上还带着微弱的皂荚味,不算十分好闻,但莫名让人心安。 他于是把毛巾重新盖回了头上。 虽修行时间并不算长,但方瑜已像其他修士那般轻易感知不到细微的气温变化,身上沾染的雨水只消掐个诀便能全数消散。可他这时却像是将这些全数忘记了一般,只像一个普通人一样,用最原始的方式慢慢擦着头发。 分明感知不到细微的温度变化,他却觉得身上逐渐温暖了些。 把手里茶杯放下,尘不染又重新慢慢坐下来。 方瑜擦着头发,透过细碎发丝看向一边的冒着热气的茶水,之后抬眼看向坐在一侧的人。 这人性子跳脱,但算不上一个话多的人,他不说话,对方也不怎么说。 直到毛巾也变得湿润,脑袋逐渐清醒了些,方瑜掐了个诀。 ——让毛巾又变得温暖干净。 然后继续用毛巾擦头发。 尘不染:“?” 尘不染觉得这人修行回来,长了本事,少了脑子。 但他比较心善,没有将这话说出。 直到头发已经干了大半,方瑜慢慢放下手里毛巾,过了许久后,这才低声道:“陈不然,我没家了。” “我爹没了,这里也没我的容身之所。” 除了这里,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去哪,又该去哪。 求道之时,他设想过许多,但无论如何也没想到,离家一趟再回来时,竟成了这幅光景。 书信的篇幅有限,求道之时发生的事情又太多,一封信远远装不下,他原本还在信中写,待他下次能选择下山历练的地方时,便找个离家近的地方,到时回来看看,那时再慢慢说。 一转眼,他没了爹,也没了永远到不了的“到时”,成了镇上人眼中的外人。 店小二原本与他相仿年纪,他在时不少犯错,现在人仍是那个人,却像是变了副模样,也能扛起办大宴的重担,突然就能够独当一面。 此前在镇上时几年如一日,他并未察觉,原来只这么短短时间,竟能发生如此大的变化。 雪白的毛团轻飘飘跳上窗台,看了眼外边景象,之后抖了抖毛,风一吹,又重新跳回屋内。 雨声接连不断,方瑜像是已经平静下来,看向身边人和一边的茶水,问道:“你怎的不喝酒了?” “喝酒容易记起事。” 方瑜道:“不应当是喝酒忘事么。” 尘不染没有回对方特意提起的轻松话题,慢慢喝了口茶水,只道:“你若想哭便哭。” 以后踏上修道路,亲缘尽,故友绝,沧海变,便想哭也哭不出了。 方瑜拿着毛巾的手逐渐收紧,垂下眼来。 就一个呼吸间,握着毛巾的手没忍住一松,一直压抑在最深处的情绪瞬间如洪水决堤般奔涌而出。 尘不染拿着茶杯,原本还想再喝口茶,结果身上一重,面前多了个还顶着毛巾的脑袋。 猝不及防被人抱住,他没忍住后仰,好歹反应过来,第一时间把手里茶杯稳住了,没让里边茶水溢出。 头底下是压抑不住的低哑哭声,他慢慢放下茶杯,也不伸手安抚,只把手支在一侧,抬眼看向昏暗灯光沾染下拍打上叶片的雨水。 身上的人断断续续道:“陈不然……我只有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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