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能直截了当揭露别人缺点的人,要么是对那人讨厌至极,要么是对那人用心之至。湛若水显然属于后者。他又哽咽起来:“是我的错,我没有督促你。我明明知道,我还……” 鹿苍替他擦拭眼泪:“是我的错,怎么能怨你?” 他几乎是真心实意:“我改,我现在就改!我以后都不会这样了。你要交什么朋友,你要对谁好,我绝不多说一句。我都改,你别讨厌我……” 湛若水捂着胸口,稳了稳在丹田乱冲的灵气:“师尊说,叫你终身监禁,就在无窍洞。” 这个处罚远超鹿苍料想:“终身?无窍洞时间流逝极慢,在里边一日,如外界十日。关我十五年,尚且如同一百五十年。他怎么能叫我终身监禁?” 鹿苍不怕被关得长一点,就怕再也见不到湛若水。他在里面受苦受罚,届时湛若水要是遇上了心仪之人,他该如何自处? “其实,我也觉得太严重了,但是……”湛若水抬起头,看着鹿苍,“师哥,你做错了事,就要受到处罚。我不知道师尊为何执意如此,但想必他有自己的理由。” 鹿苍却摇头,他握住了湛若水的手:“你真的忍心看着我被关一辈子吗?” “我当然不忍心……” “你看,你自己也说我罪不至此。”鹿苍道,“师尊做事向来说一不二,想来他是不会改变主意了。但是我未必就要遵从他的处罚。” 湛若水隐约猜到鹿苍要做什么:“师哥,你要逃吗?” “这里的结界不是已经被你撞破了吗?而且无窍洞阴寒刺骨,你也不想我受苦的对不对?若水,我知道你在意我,所以你会帮我的,是吧?” 湛若水怔怔看着鹿苍,忽然抬手甩了他一个巴掌。 “本性难移,不知悔改!” 魔宫一片狼藉,天似破了洞一般,雨下个不停。鹿苍看着莫惊春:“你猜后来如何了?” 莫惊春道:“你没跑吧,被关起来了。因为一旦跑了,你跟他就再无可能。” “你真是太了解我了,也足够明白他。”鹿苍道,“堕魔不过一念之间,我的修为便陡然高了几层。我完全可以逃出明镜垢,但是只要我一走,他就会认定我奸邪无救,哪怕从前跟我再好,之后也要一刀两断。所以我很顺从,我由着他们把我关进无窍洞。”
第39章 空明怨 “可是无窍洞那么冷、那么长,我熬了两年,再也熬不住了。两年,无窍洞里可是二十年,湛若水一次也没来看过我!”鹿苍像是恨湛若水,又像是嘲笑自己自作自受,“不过再这两年里,我还发现一件有趣的事。那就是只要我开始反省思过,我的修为便开始停滞不前,心里也闷沉沉的,但只要我不去想这些,修为便能快速提升。我人越坏,修为提高的速度也越快。只有傻子,才会放着这样的捷径不走。” 莫惊春觉得鹿苍无药可救:“进无窍洞的本意分明是让你改过自新,你却自甘堕落。” “不应该吗?不好吗?柳儿,你真该试试的。只有试过了,你才会知道这是多么轻松畅快的感觉。”鹿苍道,“没有道德束缚、没有仁义制约,我无忧无虑、自由自在。谁要悔改?杀了柯旭燃起,我就没有后悔过!哪怕我被困禁牢、哪怕我名声尽毁,我也绝不回头!” 他的声音弱下来:“所以,我很佩服你。柳儿,这六年来,你很累吧?” 鹿苍朝莫惊春微笑,张开双臂,似是要拥抱莫惊春。可莫惊春却嫌恶地站远了。 “之后呢?” “之后,我的修为几乎已经可以同休篱那老东西比肩。我不想再等了,既然湛若水不来见我,那我就去找他。” 莫惊春道:“你闯了出去?” “对。”鹿苍很是得意,“不过我不会再那么冲动了。两年,或者说二十年,已经足够让我学会掩饰和伪装。所以我得以出洞,是由于长老的雷劫打破了禁牢。休篱把我安排在了塔顶,仍旧禁止我出门。那个地方少有人来,但只要湛若水肯来看我,那就够了。” “可他变了,他不再缠着我、不再对我笑。有时候十天半个月来一次,有时候一连几个月也不见踪影。每次也都是放下东西就走,从不跟我多说话。我一会儿想,这样也挺好的,至少比在无窍洞好。一会儿又觉得气郁愤怒,以我当时的修为,带着他离开明镜垢,找个没人寻得到的地方轻而易举。我想把他关起来、锁起来,让他只能看着我一个人、只能对我一个人笑。我一日比一日想这么干,但最后都忍住了。” “宁为玉碎,”莫惊春明白湛若水这样的人,“你不敢。” “是。怪不得我说你像他呢,要是落到那样的境地,你和他是一样的。”鹿苍道,“所以我迟迟没有动手,只到有一日,我看见湛若水在练剑。” “还记得我之前说,休篱有一套独门武学从不外传吗?他不仅不外传,甚至很少用。他收我当徒弟的时候,已经弃剑很多年了。我去求教,他便说此招多祸,我学无益。而湛若水当时练的,就是那套剑法。我问了才知道,那就是他和柯旭燃偷学的,后来被休篱知道了,索性教了他,只是勒令他行侠也好,除魔也罢,都不许施展此剑法。他很听话,只悄悄练,也不和外人讲。但他大概不知道,塔顶可以望到他屋后的竹林,我就是因此看到了那套剑法。” 莫惊春问:“这剑法有什么问题吗?” 鹿苍恨红了眼睛:“当然有!我父母,就是因此而死!那年元宵灯会,我才五岁。和父母一道看完凌白班的灯会后,欢欢喜喜地回了家。可是休篱早趁我家无人,布置好了法阵禁制,我父母一进门,便遭他屠杀!他蒙着脸,我又小,也认不得,只记下了几招独特的致命剑法。他估计是看我还是个小孩,放过了我。我流落在山野里,整日和狼群为伴,三年后,休篱路过,在狼堆里发现了我。” “那他认出你了吗?” “应该认出来了吧,但我没认出他。他把我带回了明镜垢。”分明是说休篱道人,他又想起湛若水来,“他一直不收徒弟,也没有妻儿子女。湛若水,是云海曙湛家的孩子,费力考进了明镜垢,是明镜垢指给休篱当徒弟的。他到的那日,休篱正好带了我回山。按说,他进门比我早,原该我叫他师兄。可我这人天生就不爱低人一等,就逼着他改口。” 说到此处,鹿苍居然笑了:“他最开始还不愿意呢。小孩嘛,总是争些没意思的东西,尤其是那时候他刚考进明镜垢,又是给休篱这个名满天下的人当徒弟,正得意着呢,好面子的很。不过他性子软,我本来也比他大,我们玩了没两天,他就哥哥前哥哥后地叫我。” 提到跟湛若水的柔情往事,鹿苍才算是鲜活起来。但他很快就从这种过往中抽离,回归正题:“我说我让休篱教我,他怎么不教呢。全然是他自己做贼心虚。我看出了那套剑法,当然是直截了当找休篱问,可你猜他说什么?他先是意外我能记得这剑法,后又做出一副忘尘的模样,说什么‘前尘往事’、‘因果尽抛’,还叫我不要执着,好不好笑?” 有无钟的金光更亮,莫惊春知道一切都快结束了:“他为什么杀你父母?” 问及这个,鹿苍沉默了。 莫惊春看穿他:“因果相续,休篱道人不是什么为非作歹之徒,若是他与你父母之前没有恩怨,又怎么会无故动手?” 他猜得其实不错,鹿苍这样的霸道专横性子,也不是因为受苦受难后才养成的。鹿家仆从无数,鹿苍生下来就习惯别人的卑弱服从。他爱自己高高在上,爱别人跌落尘泥。人能长成这样,与父母绝对脱不了干系。 “我问过,我父亲杀了休篱的妻子。” “原因呢?” 鹿苍道:“他没告诉我,我只知道我父亲和他妻子是同门师姐弟。但这是旧事,离休篱动手,已经过去很多年了。他会突然来杀我父母,是因为他算了一个卦象……” 空杳仙宗,一炷香前。 暖黄色的烛光笼罩着燕辞楹的屋子,伴着淅淅沥沥的雨声,燕辞楹静静读着书。看着看着,他起身灭掉一盏蜡烛,光霎时黯淡了许多。 忽听门外雨打伞面、脚踏积水,似是有人正朝这边过来。燕辞楹起身开门一看,却见自己师尊一身黑纱站在门外,一派疏离冷漠。 平日里,李疏渺鲜少跟燕辞楹见面,更不曾踏足他的屋舍,今日却冒雨前来。 “师尊?”燕辞楹心中一喜,又不免为李疏渺着想,“雨雾浓湿,这样的天师尊怎么出来?若是沾染寒气可怎么好?” 无论何时燕辞楹都是这般体贴入微,李疏渺把伞放到屋檐下,轻声道:“不妨事。” 李疏渺身患寒疾,最沾不得雨受不得凉,偏他谁都不说,整个空杳仙宗除了沈微明之外,谁也不知道。燕辞楹也是偶然看见李疏渺受病的模样,这才知晓。他见李疏渺袖口已经湿了,忙把人请进屋内。 间屋内并不亮堂,李疏渺出声问:“蜡烛不够吗?” 燕辞楹给李疏渺奉上热茶,又忙把刚熄掉的蜡烛点上:“烛火倒是不缺,可也要省着用。左右都是弟子一个人在这里,少燃一些。” 李疏渺握着茶杯,不作声。 燕辞楹见他若有所思,小心翼翼道:“弟子上次做了错事,连累师尊。弟子悔不当初,已然改过,师尊可还生气?” 有暖和的东西捧在手里,总是叫李疏渺舒服些。见燕辞楹这般拘谨,连蜡烛都不多点一根,李疏渺道:“几个月前的事了,都过去了。” “师尊不生弟子的气就好。” 李疏渺问:“伤好了吗?” 提及这个,燕辞楹心中不免委屈。然而即便再委屈,他也对李疏渺敬若神明:“都是小伤,已经痊愈了,师尊无需挂心。” 说罢,他谨慎地追问:“师尊今夜来就是问弟子的伤吗?” 李疏渺不想撒谎:“不是。” “那师尊是……” “你想说什么?”李疏渺收燕辞楹为徒这么多年,还从未像今夜这样听他说过话。 燕辞楹看了看李疏渺,复又垂下眼睫,手不安地绞做一处,慢吞吞道:“师尊,是弟子哪里做得不好吗?为何您待我,总是冷冰冰的?倪师叔待师兄弟们,虽然严厉,可也悉心教导。但自您把弟子带上山,就再也不过问了。宗主说要教弟子仙术,您也不许……” 雨滴落在檐下,李疏渺听着声:“你在怪我?” “没有没有。”燕辞楹忙道,“弟子怎么会怪师尊?弟子沦落街头、食不果腹,是师尊给了弟子一个栖身之所,弟子感恩还来不及。弟子是怕自己有什么地方不好,招了师尊讨厌,师尊这才不理会弟子。” 李疏渺道:“不是你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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