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风平浪静,阳光落在海面上,波光粼粼,偶尔还能见到几只海鸟翱翔在低空,日暖风和。 船老大本想再劝,忽然看见少年的侧脸── 分明只是刚刚及冠的年纪,身上却带着浓重的风霜,此时就算被阳光普照着,也一点寒意不减。 他眼珠比常人更黑一些,以至于看着某样东西或某个人的时候,会显出一种执拗的决绝,像是……像是他经历过的最恐怖的汹涌海浪,夜色中狂潮翻滚,闷雷滚动,势如滔天。 只是这一切都盖在他平静的神情下,惊心动魄的风云不容易被人窥见。 “呃……”船老大一时有些词穷。 郁阳泽却忽然问道:“你有什么事,是破釜沉舟、义无反顾、不死不休也要做成的么?” 船老大酒意都上来,舌头有些大了:“……没、没有吧?出海、打鱼、赚钱,我还有老婆孩子要养呢。普通人嘛,哪儿来的那么多大事?” 郁阳泽平静道:“这可能就是你无法求仙问道的缘故了。” 船老大一愣:“嘿!你说你这人!──算了,劝不动你,来喝酒吧。” 郁阳泽没过去,也没有喝酒,在水手们难听的歌声中登上了一条小船。 孤舟在大海中艰难前行,最终……停在了一个海岛上。 一个蓬莱仙境的弟子将昏迷脱水的郁阳泽捞起来,探了探他的鼻息,惊奇道:“咦!居然还活着。师兄!——第五师兄!” 远处,一个介于青年和少年之间的人闻声回眸。 “师兄!这儿有个人!” 第五程走过来,快速查看了一下情况,将这昏迷不醒的少年扶起来,往沧海书院方向走。 “师兄,师兄。你说这人什么情况啊?”郎本喋喋不休地跟在他身后,“诶,你说他一个普通人,是怎么飘到这里的?很诡异啊,师兄,难不成这就是天赐的缘分?” 第五程瞪了他一眼。 郎本立刻声音弱弱地表示:“啊?我哪里说错了吗?他跟咱们沧海书院,难道没缘分?” 第五程:“……” 第五程轻描淡写地扭头,继续向前,而郎本再想开口,却发现上下嘴唇已经被一股力量死死合在了一起,他努力半晌,也只能发出“呜呜呜”的不满声。 沧海书院,拾遗亭。 “什么人?”一个佝偻而苍老的身影坐在太师椅上,一半露在阳光之下,一半则隐藏在亭下的阴影里,手中的烟斗凝成一点细弱的火光。 他抖了抖烟灰,重复了一遍:“什么人啊?” 第五程脚步一顿,温良恭顺地站定、垂眸、温声答:“杜师叔,是个落水的普通人。” “普通人。”杜师叔不阴不阳地重复了一遍,又陶醉地吸了一口烟,从鼻腔里喷出一道尖酸刻薄的气,“能避开海上禁制和迷障,飘到咱们书院,哪儿有什么普通人?” 第五程并不答,依旧是乖巧听话地站在那里,但是也并不将人放下,两人之间形成了一个隐秘的对峙。 终于,杜师叔开口了:“带去给你师父看。你没入过江湖,小心人心险恶。” 第五程温声应道:“是。” 郁阳泽缓慢而茫然地睁开眼睛。 一切都从这里开始。 “我、我不记得了……我是谁?” “盛休?” “师父在上。我今日入得沧海书院,披肝沥胆、碧血丹心,问道青天、不忘蓬莱。” “第五……师兄?” “郎师兄。你为什么你总是执着于我叫你师兄?” · “你从海上飘来。你还记得吗?算了,给你起个新名字吧。” “怎么样?好听么?” “日后修行需勤勉。” “嗯。” “你知道么?我本来是书院里地位最低的,直到上个月发生了重大变革。欢迎你啊,‘小’师弟!” · “打!往死里打!” “说不说?!鞭子给我!看他说不说!” 火焰熏天,怒斥和辱骂不绝于耳,带倒刺的鞭呼的在白净的皮肤上留下狰狞的伤痕,飞溅出破碎的血肉,落在烈火灼烧的土地上被火焰烧出“刺啦啦”的声音,铁锈腐臭都缀在他溃烂不堪的身体上。 弟子们怒火冲天的质问。 但那些话语都不过是单调刺耳的杂音。 经年累月的痛彻在瞬间变成飞灰,所有无能为力、伤心欲绝都被抚平,他甚至感觉不到身体皮肉上的疼痛,像是灵魂被抽离了躯壳,冷漠地漂浮在半空,可有可无地看着这一切。 因为他已经赢了。 皮囊的生死存亡他根本不在意。 他的灵魂已经魂归故乡。 “第五师兄,他……他好像要不行了。” “怎么办?现在怎么办?” 被拽起来,少年本俊秀的容貌已经面目全非,睫毛一动,那双眼睛却极亮,亮得很冷漠──面前熊熊无边的烈火、同门悲恸的嘶声,也不能让其沾染丝毫余热。 怎么会有人如此冷漠?! 第五程心生恐惧,手一抖,人重新跌回地上。 少年的脸摔在泥土里,被人踩着,像条死狗一样,火焰黑红交织的光影交错在他侧脸上,唯余的一点点白净的皮肤,无端令人惊心动魄。 这种直勾勾的神经质,让人如坠冰窟。 “杀了他。”第五程嘶哑着嗓子咆哮,“杀了他——!!!” · 马车上一片寂静。 虽然郁阳泽没有说太多细节,但三言两语之间,已经可以窥见那段惊心动魄的岁月。 仇元琛震惊道:“盛休原来是你。” 顾千秋不解,仇元琛解释道:“沧海书院的老王八在八年前收了个小弟子,关门的那种,天赋高得名震修真界,天碑有名。但那老王八当个绝世珍宝似的捂着不给人看。外人,包括六壬书院的那群嚼舌根的,都不知道‘盛休’是哪里忽然冒出来的宝贝,还只当沧海书院是祖坟被雷劈着冒青烟了──原来不是他们冒的烟,是你惊虹山冒的烟。” 顾千秋琢磨了一下:“后来呢?” 郁阳泽十分乖巧懂事地看着他。 仇元琛双手环胸,慢慢道:“后来沧海书院的青烟偷走了蓬莱的秘宝——‘渡生录’。然后被暴怒的沧海书院的大弟子带人亲自给打死了。一代天骄,就此殒命。江湖上是这么传的。” 顾千秋极为震惊:“你被打了?!” 郁阳泽温声:“还好。” 仇元琛也极为震惊:“重点是这个么?!” 顾千秋被提醒了才顿悟,严厉地看向郁阳泽,调整了语气,又道:“你偷人东西做什么?” 郁阳泽:“……” 郁阳泽摸了摸鼻子,眼神犹疑,说:“也没什么。” 仇元琛却一下子领悟到了什么,猛地瞪大眼睛。顾千秋也慢慢回过味来了。 “是你。”顾千秋说,“原来是你。” 难怪呼他天道之下自刎,居然还能有重新睁眼的一天。 顾千秋以为自己是洪福齐天不该死的命,稀里糊涂活到了现在。 却没想到,是有人万水千山,决然赴命。 饶是“巧舌如簧”的顾盟主,此时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了。 他只能静静地看着郁阳泽,然后在安静的气氛中咳嗽了一声,摸了摸鼻子,不太自然地说道:“以后我们遇到沧海书院的人,绕着点走吧。” 郁阳泽和仇元琛都深感同意,纷纷点头。
第52章 顾千秋尚有些想不明白。 “渡生录”是沧海书院的秘宝,被偷走之后蓬莱仙山的地位直线下降,现在甚至都挤不进五大仙门。 但秘宝也没宝到这个程度——至少不至于让他天道献祭之下,还能重新睁眼。 但是郁阳泽低眉垂目地坐在他身侧,重伤未愈而面色苍白,怎一个“乖巧”两字了得。 搞得顾千秋想追问都没张开嘴。 所以他换了个问话的方向:“所以你不学‘数枝雪’了?” 闻言,郁阳泽和仇元琛都虎躯一震。 他虽然一直不说。 但其实一直都很在意吧!? 郁阳泽更加乖巧可爱又委屈地表示:“……师祖废了我的修为。” 顾千秋喉头一涩,果然动容,摸了摸郁阳泽的狗头,语气也软了不少:“那回家之后呢?沧海书院那老王八的东西能有我的好?” 蓬莱仙山,沧海书院。 听起来虽然是个世界尽头、红尘之外的仙境,但其实……数千年前,那里是修真界的流放之地。 不过真正罪大恶极的,肯定就能挫骨扬灰的就挫骨扬灰了,实在弄不死的也通通关进了血海。 所以蓬莱那片地方,流放的都是那些不能活着、但也不能真死的人。 譬如某某大能的第十八个小老婆生的孩子要回来抢家产,被正牌继承人统一刺配蓬莱“苦寒之地”,不伤老爹的心;譬如插足人家的第三者被原配打了个半死,被渣男悄悄送到这儿来避难,然后渣男转头就忘了,他们避着避着就死了。 也就是后来那边发现灵脉了,流放监牢摇身一变,成为不可高攀的海外仙山了。 只是一脉相传下来,就算新建的“沧海书院”名字如何超凡脱俗,也摆脱不了其功法的污垢邪气。 而如今沧海书院的主人,据说已经活了足一千年,是千年的王八、万年的龟,仇元琛和顾千秋没有污蔑他。 郁阳泽说不出话来。 顾千秋轻柔地:“嗯?” 他声音不大,尾音还往上走,靠郁阳泽的这个距离很近,几乎像是情人间在呢喃情话,轻柔地从别人心尖上一扫,自己却并无知觉。 郁阳泽嗓子痒,涩道:“我…我……” 仇元琛适时地打破这马上就要狂奔向不可言说的氛围了:“你觉得你学过了老王八的‘苦海无垠’,就不配再学‘数枝雪’了。是吧?” 顾千秋看向郁阳泽,莫名其妙加震惊:“哪儿来的歪理?” 郁阳泽:“……” 他隐晦地看了一眼仇元琛。 两人居然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了一丝心有灵犀的报赧,默契地不作声了。 顾千秋断然道:“不行,你看看那老王八都修成什么样了?往那儿一坐跟老树根成精了似的。你这染的一身浊气,数枝雪不学,你以为你还能活多久?——拿着!” 他从怀中掏出鱼影琼扇柄递过去,郁阳泽刚想推拒,便听见顾千秋尾音上扬地“嗯?”了一声,当即变成了个乖顺的鹌鹑,再不敢跟师父推来攘去。 顾千秋思索了一会儿,道:“老王八的苦海无垠邪气太重,稍有差池便会万劫不复。他能活上一千年,也不知道熬死了多少代弟子。你是千万不能再学了。” 郁阳泽弱弱地辩解:“我没有再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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