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很快,巫觋大会召开的日子来到了。 祝映台等人一大清早便收拾停当,取了证明自己参与巫觋会的腰牌佩上,跟着其他巫者一同去参加祭天地的仪式。 朱方城里装扮一新,到处都供奉着新鲜瓜果蔬菜以及鲜花,清澈的内城湖上不见往日来去匆忙买卖的船只,所有人都出发前往广场,观看祭天仪式。祝映台跟在人群中,慢慢走向内王城的所在。那里是整座城池的最北端,地势比其他地方都高,开阔的广场上已经搭起了高台,属于王室贵族的车辇金光灿灿地缓行在大道之上,上面坐着尊贵的大人物们。 吉时一到,号角声响,礼乐齐鸣,吴王登高台念祭天祝词,随后向天地三跪九叩,再由大祝郑由带领,所有属于吴王室的巫祝齐声诵念祷词,祈求上天赐予吴国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祈求吴国之人不遇兵燹战乱,得太平生活……祷词很长,祝映台压根听不是很听得懂,便低着头混在人群里,然而这般念了不过片刻,忽然平地起了一阵狂风,原本晴空万里的天色忽然就变了。 大风一阵接着一阵,一开始所有人还都乖乖地跪在原地向天祝祷,然而围观的平民中渐渐起了喧哗,人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要知道,一国之主带头向上天神明祈福是一件大吉利的事,一般而言不该有这样的不吉利天候出现,然而此时的天色却是眼看着一时比一时更差了。 天上乌云滚滚,已经遮盖了日光,不知是谁惊呼了一声:「那是什么!」 所有人都不由得抬起头来看,只见漫天的浓云翻滚剧烈,就仿佛是有什么活物隐在其中一般,一会探出个爪子,一会又是一只角。 「龙,是龙啊!」 祝映台闻言猛然抬起头来,正要看,却被人牢牢捂住了眼睛。 「不要看。」梁杉柏的声音传来。祝映台才想问是怎么回事,耳朵里忽听得「轰隆当啷」一迭声的巨响,原来是吴王祭天所用的大铜鼎不知怎么竟被狂风所吹倒,一路翻倒从高台上滚了下来,掉到地上,发出成串巨响,惨然磕掉了一个鼎耳。 如果说之前的天气变化勉强还能说是自然现象,这硕大沉重的铜鼎翻倒却已经是极大的不吉利了,这下就连巫祝们都不由停下了齐念祷词的声音,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幕。 「吴王室这是怎么了,莫非是得罪了神明?」 「难道老天要降罪给我们吴国人了,天呐,我要离开这里!」 各种各样非议的声音从四面八方涌来,吴王也愣在了高台之上,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还是大祝郑由机敏,一个箭步窜上高台,高声念道:「天佑吴国,吾王乃真龙之身,有经天纬地之能,我大吴日后必将战无不克,势能撼动九州!」 底下有人跟着喊道:「天佑我主,战无不克,撼动九州!」 慢慢的,有零星的声音跟着喊了起来,再慢慢的,许许多多人喊了起来,声音汇成了声浪,和着呼呼的风声响彻天宇,硬生生将这不吉利的一幕给扭转了过来。不知过了多久,风停云开,太阳重新露出了面孔,吴国的百姓们纷纷兴高采烈地回家去,他们已经相信今天所看到的一幕预示着吴国大昌的未来,而统治者们却久久站在高台上,脸色凝重。 梁杉柏终于拿开遮住了祝映台双眼的手说:「我们也走吧。」下午的吴山馆即将举办巫觋论辩讲会,梁祝两人不打算参加,但准备去听听看,开阔一下眼界。 祝映台站起身来问:「刚才你为什么不许我看?」他虽然乖乖地没有睁眼,心里却是疑惑的。周围的百姓看了都没事,为什么梁杉柏却不许他看呢? 梁杉柏顿了一下方说:「那是天地交阻所生戾气所化之物,常人看了或许无事,但你此时身上中了恶咒,咒气本就是恶气,换言之,相对于周围人而言,你极容易招惹那些东西,所以还是不要看得好。」 梁杉柏说得头头是道,祝映台却听得有些懵,他还是第一次知道梁杉柏懂这些东西,忍不住问道:「你怎么会懂这些?」 胡晋也在一旁道:「这天地之气的说法我也是头回听说,不知梁小兄弟是从何处得知。」 梁杉柏愣了一下方道:「我也是听巫缄他们说的。」 既然是巫缄和巫山说的,那就应当是真的了。胡晋不由叹道:「早知如此,当日应当抓紧时间多多请教那二位才是,如今倒是天大地大,不知何日才能相逢了。」 梁杉柏说:「人生何处不相逢,终有一日会再遇见他们的。」 他这一说却像是谶言了,结果几人在当天下午就遇到了一个苦苦找寻的老熟人,不过这个老熟人并不是巫缄和巫山,而是彭巫。 祝映台几人初时到吴国都城来参加巫觋会就是为了找到彭巫,但谁也没想到到了没多久就遇着了正主。当时上官烈和胡晋正在雅室听一名秦巫和一名楚巫辩讲,祝映台和梁杉柏则在鸣室听一场集体讨论会,结果冷不丁就遇上了坐在人群里的彭巫。 吴国的巫觋辩讲会在内城吴山馆举行,里头同时设置了七个辩讲室,分别是雅、音、久、乩、藏、显、聆,此外还有一些较大的屋子是供多人集体讨论用的,称之为鸣室。梁杉柏和祝映台就是进了这样一个地方,因为这里要讨论的一个议题正是关于咒之道。 一开始他们还没有发现彭巫,正在会场中心主导讨论的是一男一女两名巫者。男巫称之觋,女巫则称之巫,此间的觋是一名看起来年过半百的老人,古人寿数短,到了五十多岁看起来就已经很老了,女巫却还很年轻,并且生得挺漂亮。祝映台听到那觋说道:「在座诸位皆知,巫术本分为祝、咒二途,祝为祭祀占卜,咒为符咒禁禳,皆是我等为巫觋者当习之本领,然而不论祝、咒皆应用于正途,恶咒等咒诅之术,悖逆天地轮转纲常,非巫觋当应为之。」 那巫却道:「自盘祖开天辟地以来,天地万物皆分阴阳,咒为万物之一,自然也分阴阳,依我所见,咒本无良恶,只有阴阳,只是因为用咒的人心有善恶之分,因此才有了所谓的好咒、恶咒。人心恶,即便是所谓好咒也能用在恶处,人心善,即便是所谓恶咒也有可取之处,如果一味将所有罪责推于咒之本身,恕我直言,岂非舍本求末?」这番论调着实新鲜,因而引得底下一片窃窃私语之声。 那觋显然是生气了,冷冷一笑道:「你这是篡改了我的意思,我自然知道天下万物皆分阴阳,但我等巫觋做事却应当有规矩,善则为之,不善不为,恶咒之术,本就是因为贻害世人方称之为恶,如若遇上能力强者,甚至还会贻害天下,所以我认为凡是冠以恶咒名者皆应予以销毁,不再传世。」 听到这里祝映台与梁杉柏才听明白了这两人争论的焦点,想来是那女巫主张恶咒也是咒的一种,应当予以完善和传承,而男觋则认为,当巫者的应当心存良善,利用手头的力量多做点好事,恶咒之术不仅不能造福世人,还可能引发生灵涂炭,因此应当将这部分咒术内容尽数销毁,不再传承下去。 祝映台觉得两者所言皆有一定道理,但是正所谓世上有光就有影,有善必有恶,先不说天下众人是否能够同心协力将恶咒尽数销毁,但是水至清则无鱼,如果真有将恶咒尽数销毁的一天,恐怕还不知会引出什么来。天地之力,在于善恶黑白光影动静皆是一一成双,相辅相成,或许这才是维持平衡的一种方式,人为地将某种力量加到最强,也许并不会得到美满结果。 那觋道:「你既然认为恶咒也因施用人之人心善恶而决定影响好坏,那不如现在就举个例子出来,让在座的各位同道一起来评判评判,你那所谓本身并无善恶的恶咒如何造福于人?」 他这话一出,那年轻的女巫似乎顿时就哑口无言了。她一张俏脸胀得通红,几次嘴巴开开阖阖要说什么,最后都闭上了嘴,她的眼睛有意无意地瞟向观众席,也不知道在看谁。鸣室里坐着的众巫觋看她这时表现,不由得议论纷纷,有些人在说这小姑娘可真是没眼力见,竟然连千山大人都敢惹,也有人在讨论恶咒带给人好处的可能性。台上的男觋见自己将对手难住,不由轻捋胡须,一脸志得意满。 那女巫犹豫片刻,似乎是听得周围「嗡嗡」声渐大并且都是对她不利的评论,终于忍不住道:「我有例子。」 「哦?」 那女巫道:「我能找到恶咒并不尽是为恶之术,也有其存在价值的例子。」 那男觋道:「笑话,既是恶咒,怎么可能有对世人有利之价值,如果真有这样的例子,我倒愿意洗耳恭听。」 那女巫站起来道:「容我暂退,此事由我一位友人来说应当更有说服力。」她说着,将手指向某处,「彭巫大人,请您上来。」 「彭巫!」祝映台和梁杉柏俱是一愣,两人对看一眼,不由得咧嘴乐了。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谁能想到这彭巫就这么撞到他们跟前来了。 底下众人议论纷纷,不知这女巫是要请谁来说明,过了片刻,就见一个白发苍苍、胖乎乎的老头犹犹豫豫地走了上去。他上台以后,环视四周一圈,大概是终究抵不过被众人视为焦点的诱惑,渐渐的,脸上那种谨慎的神 情就淡了。他毕恭毕敬地对周围行了一圈礼,方才坐下,清了清嗓子道:「恶咒之术可为善事,我有真凭实据。」他将两个袖子一揣说,「在下彭越山彭巫,接下去要说的是我师父曾经做过的一桩大事。」 彭巫说道他师父在年轻时候游历各地曾经遇到了一件奇事,在某处偏远的小镇上,有一户富户人家,富户人家有个千金小姐,疑为良人抛弃,因而犯了癔症,后来不知怎么一夜之间,这家人全家皆被恶鬼所杀,身首分离,怨气冲天,闹得当地人心惶惶。 祝映台与梁杉柏两人对看一眼,想不到彭巫此时竟然将在浏河镇古宅发生的事情说了出来,而照彭巫所说,富户人家一夜之间全灭乃是被恶鬼所杀,似乎证明了那富户人家家中曾经被人动了手脚又或是犯了什么忌讳。难道说那与商贾小姐互生情愫的所谓贵族公子并不简单,是他对富商家动了手脚?可是这又是为了什么呢? 彭巫说:「我师父既然知道当地为恶鬼所扰,自然不会置之不理,于是亲自前往那栋荒宅查探,结果被他有了一个意外发现。想不到那户人家的房子乃是建在一个至邪至阴之地,房子的格局还是一个聚阴泄阳的格局。」 听他说话的男巫千山似乎有些忍不住了,说道:「这与我们谈论的恶咒又有何关系,你是想说这家人就是被恶 咒所杀?那岂不正证实了我的看法?依我看来,当时施下恶咒的恐怕就是那个什么消失的贵族公子吧,他借了该处的地势之便,又怂恿富商改换格局,最终造成了恶鬼噬人的结局,此即为恶咒的害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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