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啷”一声,碎银扔进碗里的清脆声将他惊醒,宋持怀费力地睁开双眼,看到了尚还年轻做派儒雅的魏士谦。 看见他的动静,男人讶异地挑起一边的眉,嗓音戏谑:“还活着呢?” 身边的空间再次扭曲变幻,宋持怀被带回了那个被他视为梦魇的魏家。 一开始,绫罗锦缎、金圈玉镯,一样样从没见过的好东西不要钱一样堆到他面前,魏士谦逗狗一样轻抚着宋持怀的头,声音轻蔑:“喜欢上次来看你的那个叔叔吗?他是大官,你要是跟他走了,后半辈子可就什么都有了。” 再后来,阁楼失火、遍地尸骸。魏府的家丁将还没来得及逃走的罪魁祸首押到魏士谦身前,后者黑着脸看那满地狼籍,踩着宋持怀的肩胛骨发狠:“才八岁就敢杀人,胆子真大。” 宋持怀浑身沾满尘泥,华贵的衣袍被火燎黑一大半,他才刚被揍了一顿,已经没有逃跑的力气,只能趴在地上喘气。 魏士谦脚上力道加重,越说身上戾气越深:“既然不乐意当公子,往后便在我府里当条狗吧。” 八岁的幼童捡回了一条命,又或许死了更好。 他烧毁的那幢阁楼很快重新修建,不多时其他又被魏士谦“捡”回来的孩子住了进去,明明是该被父母捧在心上的年纪,却每日都要学如何极尽所能用身体取悦那些拥有特殊嗜好的变态男人。 而他……则真的成了魏府里人人可欺的一条狗。 那几年受人欺凌的日子早就刻在心底,梦里的宋持怀隐约觉得这是假的,胸腔却时时传来阵痛,在一次又一次被按在雪桶里的冬日里,少年脸色日愈苍白,每到冬日,连骨髓都散发着寒。 “有有,你还冷吗?” 突如其来的关心让宋持怀回过神,一片恍惚之中,刚才还在嘲弄辱骂他的人变成了一脸担忧的凌微。 宋持怀努力辨认了一下面前的场景,记忆的断层让他本能地感到恐惧,此时身体的片刻放松又让他无比安心。 他想起来了,他早就离开了魏家,如今已经是天极宫的弟子。 凌微小他十岁,却总是一副小大人的样子,两人相处时反而是对方照顾他多,是宋持怀这么多年来感受过的唯一一丝温暖。 宋持怀怕他担心,安抚道:“或许是修炼健体,已经比以前好多了。” 凌微露出个笑:“我爹说你病好了就会离开,是真的吗?” “也许吧。”宋持怀对未来的事没有太多规划,但也觉得天地之大,大丈夫生于其中,是该多去看看。 只是如今凌微年纪太小,若是他再大一点,又还这么黏着自己,宋持怀愿意跟他一同游历。 他分神想事,于是没注意到凌微的表情——于是往后十几年几百年,他漫长修炼途中所有时间,宋持怀永远都不知道凌微说这句话的表情了。 凌微话音含笑:“那有有,把你的寒症治好吧?” 宋持怀以为听错,疑惑地“啊”了一声。 凌微展颜:“前几天药宗的人来拜访,我听说有个人很厉害,说不定能把你的寒症看好。” 宋持怀心头一动,眼前稚童天真的笑却突然破碎,变成了更成熟一些的凌微。 才刚十岁的少年脸上挂着开怀而又残忍的笑,凌微手上晃着新到解寒丹,竟然是在撒娇:“有有,你怎么不吃药啊?” “解寒丹确实会加重你体内的寒症,但只要你不断药,就永远也不会再体会那种寒冷了。” “这样不好吗?这样你才永远都不会离开我,我们一直在一起不好吗?有有怎么不开心啊?” 少年站在他坐的凳子旁边,两人勉强齐高,凌微的手摸到了宋持怀嘴唇,微笑着威胁:“有有,我还是希望你乖一点,如果是我来喂你,可能会让你受罪。” …… 床头的解寒丹一瓶瓶清空,每到冬天,新的药又会一瓶瓶送过来。 诚如凌微所说,后来的几年里,他再也没有体会过那种噬痛骨髓的冷意。 他还活着,从低入尘埃的孤儿变成了天极宫的霁尘尊者,又好像死了,早在他出生的那一刻,桩桩件件都由不得自己做主。 他早就是行尸走肉。 更讽刺的是,解寒丹里溶了凌微的血,那些血在他体内积少成多,逐渐游遍他身体里每一处经脉,并慢慢缔结契约。 ——他连自己的生死都做不了主。 眼前的画面飞快变化,宋持怀被迫重历了一遍自己尚还短暂的一生,而后时光倒退,黑暗中残叶接枝、飘雪回云,终于这变幻的速度减缓,事事尘埃落定之前,宋持怀看见了第一天到魏家的自己。 他穿着并不合身的华贵衣裳,听面前的人教:“那些叔叔都是好人,要是被看上了是你的福气,自己要知道把握。” “若是让你脱衣服你就脱,几两皮肉而已,难道比富贵还重要吗?” “别忘了自己的根,如今魏家养着你,供你锦衣玉食,往后得了贵人赏识,要多记挂魏家的好。” …… 不,不对,不是这样的。 不要听他们的、不要听、快跑! 离开、快离开这里! 宋持怀头痛欲裂,他用力按着太阳穴,哑然向幼年自己所在的方向张着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后者却如有所感,稚童抬起头,露出的却不是宋持怀的脸,而是—— “师父!” 魏云深看见了他,原本强忍的眼泪不要钱一样掉了下来,他不顾身前魏家管教的人,疯了一样朝宋持怀的方向奔来: “师父,救我!” 宋持怀仍处在讶异之中,深梦中他不确信自己是否该认识这张略有些熟悉的脸,正低头思索之间,又听到一声:“师父!” 这声呼喊把梦境里的无边黑暗破开一线天光,宋持怀乍然惊醒,便见床头不知守了多少个夜的魏云深面容憔悴。少年原本还忍得住,一看到他醒,故作镇定的面颊上横出两行清泪: “师父,你睡了好久。”
第25章 廿五指认 也许是在梦里魇得太深,直到醒来,宋持怀仍然一片恍惚。 床边的少年哭得眼泪横流,几缕发丝凌乱地黏在颊边,眼里的莹光怎么也断不干净。 魏云深频频擦泪,袖口不多时就被染成深色,下巴泪珠滚落,是从没在宋持怀面前露出过的可怜狼狈之相。 竟是比两人于魏家灭门初遇的那晚看上去还要伤心。 宋持怀还没从长久的昏迷中缓过神来,见状迷惘地想:魏云深哭成这样,也是因为他这张脸吗? “师父。” 魏云深匆匆忙折身去为他倒了杯水,又小心扶他坐起,问:“有哪里不舒服吗?” 背后传来少年掌心炙热的温度,宋持怀终于觉得自己活过来了,他望着魏云深递过来的瓷杯外沿沾上的那点泪渍,侧身躲了躲:“我不渴。” 他一说话,才发现自己的喉咙冒烟,原本清润的嗓音干涸无比,只发出几个音节就好像要坏掉一样。 魏云深的手就这么尴尬地停在半空,宋持怀看出他心情不好,压着嗓子咳了两声,掖紧了被子:“冷。” 魏云深连忙拿来披风盖住他的肩膀,又贴心地关了门窗,问:“现在怎么样,还冷吗?” 宋持怀摇头:“好多了。” 魏云深这才松了口气。 因为这么一遭,他的泪意消下去不少。魏云深将烧着碳的炉子往床边移了点,满心满口都是那日宋持怀跳进水里救自己的样子,他想问宋持怀这么做的原因,不知为何却问不出口,好不容易做足了准备,张口却是: “师父,你是不是在怪我?” 宋持怀问:“怪你什么?” “怪我跟陈蕴打架,还……” 他飞快看了大病未愈的宋持怀一眼,底气不足道,“但是是他先骂人的!” 宋持怀回忆了一下陈蕴在自己面前乖巧体贴的样子,问:“他骂你什么了?” 魏云深一僵,脸色难看:“没骂我。” 宋持怀抬眼:“没骂你你气什么?” “但他……” 魏云深一顿,那天陈蕴的话重新在脑中过了遍脑,少年觉得那样的话难以启齿,又怕污了宋持怀的耳朵,便只道:“反正他骂人了。” 宋持怀垂下眼,没有说话。 魏云深也觉得自己的说辞不太能让人相信,毕竟陈蕴在外人面前装得好好的,要不是那天偶然听到,他也不信陈蕴是那样的人,何况是自从来了万剑宗后受他许多照拂的宋持怀? 换个角度想,如果现在有人突然告诉他宋持怀并不是表面看上去那样温和,而是个杀人如麻的偏执狂,魏云深也会觉得对方有病。 推己及人,魏云深很能体会宋持怀的心情,但他也确实不愿让宋持怀误会自己故意针对同门,犹豫许久,张口说:“……师父。” “怎么了?” “你想不想……去别的地方看看?” 魏云深声音很小,怕宋持怀听到,又怕他没有听到。 但话既然出口就没有收回去的道理,魏云深握紧了藏在袖子里的手,慢声说,“我觉得天极宫不好,师父,不然我们离开这里吧?” 宋持怀眼睫微动。 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怀疑魏云深是不是看出了什么,然而少年眼神中只有关怀和真诚,并不掺杂任何一种试探情绪,倒显得他的猜测有些龌龊。 宋持怀眨了眨眼,仿佛没听清他的发问:“你说什么?” “……” “没什么。” 心底最后一丝勇气被宋持怀意义不明的眼神耗尽,魏云深有些懊恼:他怎么就问出来了呢? 到底是养育了宋持怀十几年的地方,就算他再觉得恶心,又凭什么要让宋持怀因为自己的喜恶丢下他本拥有的一切? 宋持怀收回目光,不知是不是刚从昏迷中醒来,他胸口处有些难受。 半晌又自嘲地扯了扯嘴角:他在想什么,反正本来就是逃不掉的,不是吗? 房间里突然沉默下来,魏云深还在单方面尴尬后悔刚才说了出格的话,宋持怀却兀自闭上眼假寐。他才刚醒,能感觉周身灵力有些凝滞,还有那些原本应该缠在他经脉上的寒气……不知道为什么不见了。 这不是一个好兆头,自从他开始服用解寒丹,体内的寒气一年重过一年,如今身体已经对那味药产生了极大的依赖,除非持续服药,他身体里的寒气不可能消得那么干净。 一股躁郁攀上心头,宋持怀本想直接询问,谁知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外头突然传来一阵来势汹汹的脚步声,下一刻,有人闯了进来:“院子里的乌鸦一飞我就知道你醒了,这么冷的水都没把你淹死,果然是祸害遗千年。” 看到来的几人,魏云深脸色一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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