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他嘛——洛肴闲闲将掌中石子往崖下一抛,算是投石问路。 那被石子破开的浮雾,荡开一圈一圈好似涟漪的波纹。他福灵心至,忽觉鬼域门好像一个“场*”,时间与空间在其中弯曲、交叠,因而才证实了阙上所题那句“一微尘里三千界,半刹那间八万春”。 他眼前仿佛再度浮现第一次来时所见的满池“虚无”,那个漆黑的、似乎空无一物的“洞”,心想也许它并非一扇阳世通向阴世的“门”,亦并非无数轮回交叠、时间挤压,被浩瀚不可计数的魂魄和记忆不断堆积、扭曲、螺旋而坍缩成的“终点”。 他依然说不上来它究竟为何物,不过隐约觉得那大概正是三千世界,于瞬息之间叠合在了一起的原因。 大概世上无人能知晓它究竟是什么,哪怕那于山中坐化的世外高人,饶是能堪破构成游山之妙的奇门遁甲,亦是未得缘参悟此法。可洛肴转念一想,当年他们仅看见棺材,并没有遇上那高人的遗骸。 他心弦一坠,仿佛被什么沉甸甸的东西拽着。方才沈珺说冰镜剑道自身存在无法弥合的缺陷,所谓大道,归根结底不过修道者对于永恒和完满的渴求,令他隐隐似有所感,或许那世外高人并非无力参悟大道、抱憾而终,反而正因明悟了自身,才坦然赴死。 毕竟无论何人,都逃不脱轮回周而复始,死与生,均为其中不可剥离的一部分。 洛肴道不清心中是何滋味,只是猛然惊觉他们此行颇像飞蛾扑火。 可立于沈珺与青竹身侧,面对天堑之间望不穿的雾海翻腾,心内蓦然下了决断。 “下去。” 他干脆利落地拔摇光出鞘,简言道传送阵无法定位于完全未知的领域,此行还需依靠祭剑御行。 青竹斜睨了摇光一眼,凉凉道:“不必载我。”语罢纵身一跃,二人不敢耽搁,亦是紧随其后。洛肴将两眼眯成细细的窄缝,窥视急速上升的山峦与云流。 他仔细回忆着置身于棺材内的情景,那喉咙绞割的窒息感和剧痛,让他若有所思地抚上脖颈,好像手掌被汩汩流出的温热液体浸湿,粘稠地糊在指缝,琢磨着那究竟是什么样的东西,又长又细,似是丝线,却锋利到削铁如泥。 他无端有种恍如隔世的熟悉感,觉得小臂上麻麻痒痒,仿佛被蚂蚁爬过皮肤,鼻端嗅到泥土的腥味,真实又虚假地包裹着他。 这种熟悉贯穿始终,从十五年前的悬崖跌落,到今日祭剑御行。洛肴翻来覆去地思索这感受根源于何处,想明白时掌心都渗出薄汗,险些忘记身处何地。他猛然明白这些所谓虚假,归结的是那一场真实的死亡。既然鬼域门是时空交叠之所在,今日便是对往昔的回溯,而昨日,则是对将来的预言。 可如此思来,更使人冷汗涟涟。契合的过去与未来昭示着一种“映射”,而“映射”无可回避地对众人宣告结局是既定的,就好比他的死相,在过去的十五年前就已然被决定了,匆匆此生,不过是无可转圜的闭环。 他用力地合上眼,适应冷汗渗进眼缝的细微刺痛,心内戏谑道这劳什子大千世界还挺圆的,不知道会不会像个车轱辘一样滚来滚去。 今时不同往日,他们三人并未莫名分离,待平稳落地后洛肴才勉强将眼睁开,看上去像顺路打了个盹。周匝情景几分似城郊,稀疏林木内缀着条笔直的官道,不知是通往何处。 众人目视这一切,一时相顾无言。晶莹细雪纷纷而下,青竹注视良久,才低声道:“下雪了。” 四周景色随他话音骤变,恍若由一个无序的梦构建,因此在转瞬之间变幻万千。因风飞舞的片片莹白落在地面,转瞬消解,洛肴看见重叠的亭台屋宇,就犹如曾停驻此地的那一刻,旁观它的土崩瓦解,再又平地高楼,流光穿透扬尘中连亘不绝的碧瓦飞甍,令他恍惚间明悟,十五年前遥遥望见,流光所照亮天雪纷飞中的那一道单薄的、踽踽独行的、被雪沫模糊的身影,或许正是今日......或许明日、或许后日的沈珺。 他不动声色地望沈珺脑袋上瞟了眼,好在雪势虽大,倒还未到将人青丝染白的地步,不过心间上好像倏然长起个疙瘩,也没心思再想车轱辘之类的玩笑话,只觉这一切的结局早已如命书一般写好了,就像他再不愿重回故地,却总有这样或那样的原因,推着他踏上这一段归途。 这并非良善的征兆,若不是三劫循环的封印之势和青竹那死心眼的妖,他早便敲起退堂鼓,三十六计走为上计,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奈何眼下已是身不由己,沈珺说要“从长计议”的话也仅仅讲到一半,既然他们都不愿让彼此以身涉险,便只能另寻出路了。 洛肴无意识地摩挲着指腹,默念着“百次、千次”,暗想不论如何,他都会让飞蛾扑灭烈火,一次不成,就一百、一千、一万次。 他不免自嘲一笑,发觉自己如今这般倒是与总是被他腹诽“不撞南墙不死心”的青竹有几分相似,又想或许他们三人隐存相同的本性,不然也行不下槐树结义之事,只不过各人有各人的固执罢了,文叔对他们的语重心长可谓一阵见血——执念太深不是好事,对世事要看得开些。 洛肴耸耸肩,好似竭力卸下一身无形的桎梏,末了甩手道声“走吧”,“探探这到底是个什么鬼地方。” 话音刚落,他双眸一转,敏锐地察觉到一丝异样。 雪瓣依然安静地飘落着,可原先他们初到此处,不过半柱香时辰,就遇见了大雪逆天疾行的怪状,现在此景却并未出现,使洛肴突然想起那面“镜子”。 洛肴与青竹相视一眼,不过下一瞬青竹便将视线错开了。他的目光因此落在摇曳的竹叶上,那抹青绿边缘蜷着淡淡的枯黄。 虽然上回“照”出的同他们仨一模一样之人可谓成了甩不掉的狗皮膏药,烦不胜烦,但眼下正值无从着手之际,短暂思量后,他还是决定到那边界处一探究竟,却未料到达道路尽头时,映入眼帘的景象没有丝毫人影,唯有一类青铜色的物件高悬,洛肴定睛一看,脑仁隐隐作痛,仿佛有什么东西破土而出,直往脑袋里钻,霎时间意识到: 那是他生前所佩戴的,青面獠牙的假面。 *参考了场论。“一微尘里三千界,半刹那间八万春”引用自《沈兼签记梦》,佛教“三千界”代表大千世界的缩影。 *也参考了多世界诠释、时空裂缝等概念(并不十分严谨,不必考究,只是简单的背景设定)可以看作是平行世界,除此外也有同一世界的过去与未来,不过因为是仙侠架空,文内会借用“三千世界”进行包装。
第0132章 引线 那是罗浮尊所佩戴的,青面獠牙的假面。 沈珺启了启唇,终是缄默,眼帘一时似有千钧重,他难堪重负地垂眸,地面积聚的小片薄白,使他追忆起当年于昆仑雪顶。 洛肴与他交手之时,佩戴的正是此物。 明明他也曾近距离见过,可惜却无心细细凝视,如今忽逢旧物,倒隔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或因此间相隔的年岁,已是无从弥补。 沈珺静静立了片刻,察觉周围并无异样,才缓步向前,定眸细看。 假面浮雕的纹路尤清晰可见,传闻可止小儿夜啼的呲牙怒目相,却因眼眶处的空洞显得缺乏点睛之笔,削减了三分桀骜,唇部极是锋利的犬牙突出来,森森地反着冷光。 他不由感到自己指尖剧颤,心中大恸,那假面下缘一条压着一条的、似被利物割出的痕迹,仿佛仍滴着深红滚烫的鲜血,淋漓地湿了满身。洛肴捂着他眼睛说别看了,“本公子相貌比它英俊多了。” 视野一刹那变得昏暗,他的睫羽扫拂过洛肴掌心,分明被遮蔽着无法视物,却觉方才血月消隐的阴翳,好似被纳入了他的心间。他想着如何才能对身侧人更好一些,又发现自己许久以前便已这般想过,在他妄图将小黑藏在襄州城外,在遮风避雨、围墙极高极厚的屋子里之前,母亲贴了贴他的额面,说爹娘都很爱你,那刻他想他也可以贴一贴小黑的额面。夜晚他因此做了一个梦,梦见小黑被他锁在狭小的、昏黑的、封闭的箱体,倚偎在羽氅毛茸茸的领口,只露出被月色照亮的眼睛,然后月亮熄灭了,恍惚一看,自己分明亦陷于箱中,可无声的窒息让他感到火焰一般温暖。 彼时他正读到不恋豪杰,不羡骄奢。生同衾,死同穴。 沈珺将手覆在眼前的掌上,此时罩在眼眶的五指却登时收紧,他一句疑问梗在咽喉,隔着衣料都能感受到洛肴起伏的胸膛和剧烈震动的心跳。 与此同时强烈的妖气震荡开来,狂风如刀割般刮过眉尾,他抓着洛肴的手腕问怎么了,那只手却纹丝不动地浇铸在原处般,无论如何都不愿移动分毫。 “到底发生了何事?” 沈珺伸臂往左面一拽,印象中那原先是青竹所立的位置,可现在却一把抓了个空,他顿时连声调都沉下来,“为何不愿让我看见?” 四周依旧无人应答,与他心脉相系的摇光御住一阵罡风,而后身躯翩然一轻,似是随龟息遁形诀的数下起落远离了那假面放置之地。 他紧攥着眼前手腕不肯放松,一时只觉烦闷非常,心间淤塞的阴翳像染了墨晕开。在他修习剑道的初年就知晓,鬼修常游走于死生虚幻之间,鲜血是绘符结缔的契约,疼痛是保持清醒的良药,可在与洛肴相识之后,才发觉他非常、非常讨厌这一点,尤其是对方回避地一笑带过之时。 但他很快发觉这不过是源于对自身的厌恶,厌恶无力保护珍爱的人与事物。 沈珺缓缓吐尽胸臆间的一口浊气,剑诀自心脉涌动,他松开紧扣洛肴腕间的手,任由光线被黑暗攫取,像随波逐流的扁舟一叶,却令周遭飞叶簌簌颤抖不息。 半柱香前月入太微,半悬的残日流照,雾烟如血气一般弥漫。他轻抚桃枝,令枯死的残枝吐绿,告诉众人冰镜剑道存在一局限之处。 那自少年间就已一遍遍熟读复诵的诀语,就像盏中茶满一般自然而然地流溢出来,剑道九招十二式,自朔月至晦月,均以月色为引,遵循阴晴圆缺、周而复始。他思及此时,仿佛透过眼前的掌心望见似正被天狗蚕食的一天明月,点缀在血雾弥漫的远景之上,而当长久地注视月亮,这经由古人摩挲千年的意象,亦流照着千年不改的光辉。抛却无数修辞与隐喻,折叠被写在水面的诗,如此,便会轻易发觉那一道缺陷所在何处: 不论世人如何仰望,都无法目视到月亮的背面。 而世人所看见的,即使那一轮所谓完满的盈月,正如同神明与大道,追根溯源是洞见他们自深深处。 故而他言大道非天,大道在"我"。 冰镜剑道的局限之处正是在此,它的盈月并非盈月,盈月存在的"缺",便为交手时可一剑封喉的关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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