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线、道途线、情爱线,唯一线有所指,唯一线无偏无倚地相牵,尘尽光生,不可分离,相缠作红丝系在左手小指,另一端明明白白地挂在他身上,彼时他还腹诽自己怎么跟被牵住的纸鸢一般。 洛肴颅内绞痛,心间动荡不止,恨不得将牙关咬碎,只求能破拂尘束缚而出,暗暗自骂这该不会就是他随心所欲、走一步看一步的代价,但这代价却是他断断付不起的。 远山云端的雾色悄无声息地铺天弥漫,仿佛打翻了正煎的苦参,潮气一注注地走漏出来。 玄度几度沉吟,无声轻叹。 “那三条昭示大道、命途与姻缘的因果情丝,如麻绳拧作一股,为师如此言,你可否明白为师的良苦用心?”他收回视线,以目光抚过沈珺肩头,好似仍旧随和可亲,“此人说是你的情劫,但却更是你的......生死劫。”
第0136章 赴局 洛肴不自觉地抚了抚喉根,那些曾说要挂根绳啊链啊之类的玩笑话,半是床笫间的情趣之言,半是欲望和隐忧的照见,如今却觉得人生来便如戏偶被三根线掌控着,命运、道途、情爱,难道谶语所定之事就再也不可违么? 他一时心烦意乱之感更盛,偏偏玄度反而放松了施加在他们三人身上的无形桎梏,掸了掸衣袍与沈珺盘膝对坐。 玄度越表现得从容,越令洛肴心绪难宁。 洛肴抬手按在青竹肩头,示意他不要贸然冲动,此刻突然捕捉到混乱之中的一根“线头”,心道:是啊......线。 他们此时身处鬼域门,门内有一座长安池,他们三人上一回误打误撞便深陷其中,而长安城布局最是考究,三城层环、街衢宽阔,坊里齐整、形制划一,渠水纵横、郊环祀坛,周礼考工记记‘匠人营国,方九里,旁三门,国中九经九纬,经途九轨‘,岂不恰好如纵横各十九线的一面棋盘?虽然“线”是少了几根,但九之奇数,其中必有天元。 洛肴紧绷的心弦稍松,暗想眼下还远远不到死局的地步,便调整了个悠闲自得的神情,清了清嗓子道:“久闻玄度观尊大名,来年我与沈珺成亲之日,定不忘给您的牌位上一柱香的。” “一具尸体,也敢妄言。” 洛肴无所谓道:“那怎么了,冥婚也是婚,这黄泉碧落的轮回客来来往往,难道您修行百年,还参不透这些?” 玄度这才正眼看了洛肴第一眼。洛肴亦借此打量玄度形貌,见他发须皆已花白,神采倒仍奕奕,若不说他是当今仙魔两道第一人,见了面只会当他是个身体健硕普通老者,可若听闻他的尊名,又会觉得仙门之首本就该是如此。 洛肴曾苦苦思索许久,打开鬼域门究竟是为了什么?尤其是像玄度这般地位的人,名望、修为、财富皆已尽收囊中了。而越修行,越接近圆满,便应更知圆满难以企及,不过如猴子捞那水中月罢了,难道玄度仍旧尚存一丝妄念,祈求所谓得道、所谓成仙—— 不、不对。 都说修行有三重境界,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百余年光阴说起来轻巧,可置身于世间日复一日的修习打磨,若没有此等淡然心境,早就已是心魔入体。 能在这世上活到百岁的人又有多少?居然让他在短短半年间见识了大半——洛肴不禁联想到烛阴九尾,一时间恍然大悟。 “莫非玄度观尊......竟也觊觎着长生?” 玄度的目光在洛肴身上流连片刻,又落回面前的沈珺之上,见他似乎已从悲愤交加的情绪中抽离出来,难掩不悦地暗了神色:“本尊倒是没杀错你这位‘道侣’。” “他之聪颖明慧,世间无人可及。” 玄度不禁大笑两声,像听了什么有趣至极的话,“你倒是变了许多。” 沈珺将摇光收入鞘中,剑刃的血珠滴落素衣之上,恰如开了一片红梅。他把此剑端端正正置于玄度身前,最后一次拭去剑鞘沾染的鲜血,目视着玄度道:“您亦然。” 此举是何意,在场之人具是心知肚明。洛肴虽然觉得这番恩断义绝的言论说得太早,换作是他可能还会装模作样地拖上几日,管他深仇大恨,不过沈珺若是能忍下这口恶气,他也不是沈珺了。洛肴担心玄度突然发难,当即打起十二分警惕,却听沈珺又道:“不知可否与您再手谈一局?” “哦?”玄度反问,“棋盘何在?” “天地。” 玄度被勾起点兴致,“棋子何在?” “在此。” 洛肴若有所思地挠了挠下颔,玄度也瞬时明白了沈珺的意思,露出看破他企图般的和煦浅笑:“古有如来五指镇石猴,方知纵有千变万化,终敌不过无边佛法。你的道侣、友人,即使跑得再远,也跑不出本座手掌心的。” 沈珺反应淡然,只道:“此山已封,您难道不知?” 而以玄度修为又怎会不知?洛肴暗戳戳地将此人划入笑里藏刀的一类,方见面时还痛心疾首地自称“为师”,可孰知腹里的弯弯绕绕还有多少。 “既然如此,本尊便择此人为棋,不知你与这所谓道侣是否真心有灵犀。” 玄度以拂尘虚指洛肴,“自此地遥望西南,隐约可见一塔尖入云,名唤禅定寺,寺内有一座木浮图,足有三百卅尺高,你去替本尊观图解惑。这便是本尊落下的第一颗‘子’。” 洛肴不由与青竹相视一眼,皆从对方眸中读出几分疑窦。他问玄度:“什么惑?” 玄度收回拂尘,阖目静坐,“你到了那处,一看便知。” 沈珺闻言侧过脸来,视线在洛肴与青竹身上一番睃巡,“此地远眺东南,望云雾积压,却未感山脉之灵,可见地势曾被后天开凿。青竹,还请你到那曲江池中,帮我舀一瓢水来。” 青竹眉心蹙得能夹死苍蝇,不过竟然破天荒的没多说什么,洛肴本担忧他冲动行事,却不料他扭头便走。洛肴对上沈珺目光,见沈珺微微一颔首,才转身追了上去。 青竹感受到洛肴靠近,头也没回地问:“他记得?” “我怎会知晓。”洛肴道,“若是听玄度提及禅定寺,故而联想到长安城也不一定。”虽然他不愿沈珺因想起旧事而感时伤怀,但这些事也并非他所能左右的。青竹也没再多问,“可那池子里根本没有什么‘水’。” “也许那玄度老头所说的‘惑’也并非‘惑’。” 青竹倏然停下身,双目如两团青焰瞪视着他:“你什么意思。” “你又是什么意思?”洛肴轻挑了挑眉稍,“不久前还一副誓要同归于尽的作派,现在却是如此配合,突然之间被人夺舍了?” 青竹十指紧握,骨节都狰狞得好似要挣破皮肉, “我杀不了他。”他恨声道,“哪怕我再修行千百年,都无法企及那般高度,纵使以性命相搏,或也只可困他朝夕。” 青竹嗓音嘶哑,说着便难以自抑地咳嗽起来,少顷才续道:“但他要杀你们不过如探囊取物,留你们命在必定另有所图。” “......不错。” 洛肴见他咳得厉害,不禁抬手在他消瘦脊背拍抚顺气,奈何青竹很快躲开了。 “假惺惺。” 洛肴微眯起眼,懒得同青竹争辩是非对错,“嘁,小蛇。” 他二人眼下也没有谈话的心思,沉默不语地闷头赶路,洛肴原本顾虑此次鬼域门与十几年前初临时并不一致,毕竟有那个突然出现的少年“沈珺”在前,可约莫半柱香后,熟悉又陌生的长安城再次伫立视野内。他们依据记忆寻到永阳坊,禅定寺的七层木塔巍峨矗立,一如旧时旧忆,当年洛肴正是在此地领悟万物有灵与地盘融合的玄妙,令他阵法之术更上一重境界。 寺院内空寂无声,门扉虚掩,洛肴稍加力道一推,便“吱呀呀”叫嚷着露出条窄缝。 木浮图是为补风水而建造,旧朝时刚动工不久,就以乌踵国佛牙舍利镇塔,由此才有这七重百尺。洛肴在脑海中竭力回忆着上次到这儿所见的情景,与青竹各自戒备,相继步入塔内。他眼风一寸不落地扫视而过,暗想究竟怎样才算“一看便知”? 是意料之外的颜色、物件,还是...... 洛肴依玄度所言仔细观摩这气势孤绝的木浮图,才细看了半刻,倏尔眼皮一跳,感到些许怪异。 他模糊地记得当年拾级而上,看见的木浮图上多是古篆,虽读不甚懂,但阅之总有股心胸开阔的意境,可此刻面前的浮雕颇有种狂放的气度,记叙风格也甚是熟悉。 “......酆都记?” 洛肴不敢置信地再三打量,心说佛法浮图怎会与鬼道秘卷相似,这一思量之下,才讶然发觉南枝那小鬼也许久未曾出现了。 “上一次。” 与此同时,青竹冷不丁在洛肴身侧幽幽开口。 “在这鬼域门中,撞见了个和你几乎一模一样的人,‘他’自称鬼帝弟子,擅用冥火。你看这像不像火焰纹路?” 洛肴随青竹所指的方向望去,不由自主地攥紧了指节,“鬼帝神荼,最擅驭火之术,冥火席卷之境,百年寸草不生。” “鬼帝仍活着?” 洛肴沉思片刻,点点头又摇摇头,“‘神荼’仅仅是一个身份、一种称谓,历来的东鬼帝都被称作‘神荼’,倘若杀了上一任‘神荼’,便是新的‘神荼’。‘神荼’,无死无休。” 经由青竹一番话的点拨,洛肴不论怎么看都觉得木浮图上雕刻的定是冥火无疑,确实如玄度所说“一看便知”的古怪,可就是古怪的范围大了些,仍旧无从着手。他想了想,三两步跃上五层,打算换个角度再细细察看,这角度一变之下,竟真叫他又悟出几分玄机。 在满图婆娑起舞的火焰之中,似乎有一个“人”的身影。 那“人”位于图像的正中心,是无可置疑的视觉焦点,可又巧妙地隐藏在烈火之后,若非洛肴跃身至高层与之平视,是断断辨别不出的。 洛肴凝神分辨了半晌,才看出那图上雕刻的“人”应该是一名成年男子,披发未冠,衣装华美,背对着图外众生。 他忖度许久,左看右看,总觉那“人”手中攥着什么,便凑近了些去,正欲借指尖鬼火瞧个清楚。 就在这刹那之间,一股阴凉至极的冷风从洛肴后脊蹿过,激得他寒毛陡立,那图中之“人”蓦地转过身,熟悉到几乎比对他自己更熟悉的脸令他瞳孔猝然放大,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从木浮图中猛地伸出,一把握住了他的脖颈!那“人”用一种平静到惹人胆寒的语调,说:“找到你了。”
第0137章 庄周 看清那张脸的讶异不逊于一记晴天霹雳,令洛肴一时恍神,让图中人占了先机。 不过他对自己这截倒霉脖子受制于人早有戒备,两指当即迅疾如电地刺向那人腕上穴位,青竹听到他这边的动静,三两步从底层跃级而上,刚与木浮图中的面孔打了个照面,便难以置信地脱口而出:“沈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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