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刹的破空令摇光铮鸣不息,尚存血痕的剑刃倒映眼眸,几乎凝成一条锋利的线。 沈珺不自觉地深呼吸着,心想若是换成洛肴,势必会嘁一声说“这不是我自己努力的结果吗”,忽而又记起自己对景芸亦说过类似的话,动荡的心绪总算缓缓平复下来。这便是症结之所在,纵然他对玄度深恶痛绝,也不可否认玄度有恩于他,甚至...... 玄度睁开双眼,再次道:“本尊素来将你视如己出。” 甚至这份恩情远超传道授业,更堪比抚育之恩。 “本尊不过期望世道安稳、天下太平。如今仙门式微,妖魔当道,不周山重固根基尚需时日,乾元银光洞道义本就与各名门正派不符,叛离仙道,也是大势所趋。世人口口相传的正邪往事,又或鲜为人知轶闻,墨迹早已斑驳。那些少年锦时的宏图啊,皆随昔人乘黄鹤,一去不复返——你抬头看看。” 沈珺纠结片刻,直视眼前白须白眉之人,耳畔听玄度喟叹一声。 “本尊老了。” 玄度面容祥和,眼眸闪烁星点慈爱,“那鬼修说得不错,人生在世,谁能泰然于大限将至。” 末了,他见沈珺仍抿唇不语,又道:“你的命数之说,本尊也没有欺瞒,生死与情意彼此交缠,唯有‘无情’才可解命题。本尊知你素来勤恳修行,又为何平白放弃大道?” “我并未放弃心中所求。可我先是沈珺,才是却月观弟子、才是仙门中人、才是一名修真者。所谓大道,其实一直存在于诸人心中。” “看来你与本尊是谈不拢了,既然你心意已定,何必再邀本尊对弈。” 沈珺也毫不遮掩,直言:“拖延时间。” 此话惹得玄度抚须大笑,“本尊要杀你早便杀了,不过你这点清高倒是没变,罢了,你自己看看吧。” 沈珺谨慎道:“什么?” 玄度却是远眺天宇,望明月垂照。野光浮跃,物华清幽,皆难夺玉轮之姿。 “‘人之初、性本善’的反面。” 此时一片亮斑投射在玄度浊色的双目,来自太微星垣的月光,以危亡之象映照在大地上。 “你所遗忘的,和你不曾经历的,如果没有却月观,你又将到往何处。你就会明白爱恨痴嗔不过镜花水月,唯有永恒,才是命途应有的归宿。”玄度转动腕间,摇光刻月的一面映入沈珺眼帘,容不得他出言拒绝,脑海内便凭空闪出段朦胧的画面。 “你就会明白本尊的用心良苦。” 霎那厮杀声盖过玄度话音,沈珺感到头痛欲裂,满目是杂乱废墟,数不清蓬头垢面的人堆在一块,皆瑟缩着,突然一个人攥住他的手臂:“小孩子?” 那人上下打量他几眼,将他猛地摔一旁,却有另一人扯过他,语气不满道:“不小了。” “总比这些不服管教的东西好。”原先那人啐一声,弯刀抡起落下,他只来得及看见一片白光。“浪费食粮。哝,这几个,带回去吧。” 再一眨眼,就是在逼仄的牢房之内,石砖地面铺了厚厚一层擦都擦不掉的血垢,透气的窗口很窄,几乎不见天日,他忍受着喉咙干渴,胃里有一股近乎刺痛的灼烧感。此时他听到一串丁零当啷响,条件反射地挤到牢门边,来者开怀长笑,丢进来数把白刃,随后是一阵极其勾人涎水的饭香。 “谁先抢到,就是谁的。”那人嘬嘬两声,“开饭咯。” 于是他学会了如何用刀。 半柱香后,他站在牢房前,总算知道擦不完的血污来自何处。身前正是最初把他从人堆里攥起来的那人,习以为常地甩给他一件布衫,“洗干净点——想吃?大人满意了,有得你吃,跟着我走。” 他被牢房外的光亮刺得眯起眼,那人转身背对着他向前,饭菜香气直往他鼻息里钻,而四周又没有旁人......他不由握紧了手里的刀,那人还问着:“会说话吗?会写字吗?嘿,完了,怎么是个哑巴。” 可惜那人很快回过头来,可能是嫌他走得慢,他只好将白刃藏在布衫之下,尔后几泼冷水洗去污秽,那人眼神变得有些古怪,喃喃自语:“......样貌在鬼道上不值钱,却也不好浪费了......掳些少男少女卖去声色之所也并非少数......还能赚上一笔......”他虽不理解那人在说些什么,却本能地觉得聒噪,聒噪到要盖过腹中饥肠辘辘的声响,可那人总横在他与饭食间挥之不去。 那人再靠近的身型令他感到不快,阴影几乎将他完全笼罩,他厌恶这种距离,同时又想要得到那一碗已然凉掉的食物用以饱腹。 两类思绪交织,他摸到刀刃,也摸到手掌上或许是练剑留下的茧子。 一声惨叫后,世界变得格外死寂,死寂到令人着迷。 他扭过头,沈珺便在铜镜中看见“自己”,稳稳当当、全须全尾地站立中央,刚换的布衫又浸满了血渍,他跨过尸体,狼吞虎咽地将冷饭往嘴里送,全然不顾那句喊叫已引人撞门而入,直到有人逼他抬起头,他才嚼碎了最后一口咽下去。 “不错。”新来的那个人看了看他,又瞥了眼地上横尸,微微笑道:“不错。” 于是,他学会了如何争取。 新来的那个人要带他去见“大人”,不过在此之前,他需要一个“名字”,“你叫什么名字。”那个人问。 他懒得搭理,那个人又道:“无所谓,从现在开始你就叫云七,记住了吗?” 见他不言语,那个人迅猛如电地往他咽喉处一按,他被迫痛苦地张口,那个人冷冷道:“你又没有哑,为何不答话,不服?” 他痛到鬓角冒出汗珠,几乎被拎得脚尖离地,指甲死死抠住那个人的手,从喉管中挤出几个音节:“记......住了......” 那个人凝视着他的狼狈之相,猛地松开手,他才得以剧烈吸入一口长气。 “不过大人不喜喧闹,寡言少语些也好。你方才多杀了一个人,便能越过一层选拔,但还远不到大人所满意的程度。”那个人说,“我们伪装山匪行事,是要挑捡些适宜修道的好苗子,你乖乖听话,大人不会亏待了你。” 他想起被他所杀之人生前自言自语的话,不甚熟练地拼凑发音:“鬼道?” 那个人嗯了一声,面露钦佩之色,“我们大人之名如雷贯耳,称霸东南一方,只要你步入修真界,必定会在仙魔两道听闻他的传说。” 语罢,那个人偏头睨了他一眼,似是也觉得他年龄有些大了,遂沉下声威胁到:“我劝你忘记所谓家人族亲,舍弃过去。一朝入山门,一世山中人,你已经没有机会回头了。况且你杀了这么多人,逃出去,官府也不会饶过你。” 半晌没听到回应,那个人再度不悦地抬起手,他沉默地点点头,想了想,又说:“这是什么山。” “能在鬼道排得上名号者,嶓冢山文和、西凉山周乞,可于大人眼前却都不过泛泛之辈。大人在两道尊称为‘帝’,除去西方那个红眼白毛,无人敢与大人相提并论,这座山,便是桃止山。” 他默默将这段话记入心间,“你叫什么名字。” “云。” 那个人的面孔被光色照亮,他随意扫过,没留下什么印象。 “我叫云,往后你在山中,有事便找我。当然,你日后若是能杀了我,那你就是‘云’。”
第0140章 百花杀 云七、云,霄九、霄、重霄......屋外传来小心翼翼的“咚咚”两声,有人叩响门扉,低声唤道:“重霄使者。” 此刻他正对镜梳发。确如玄度所料,沈珺能够轻易洞悉眼前所展现的:未被却月观救下,因此命途分岔的另一个“自己”,他就像另一张白纸,自此书写下鬼道符文,从侍童到护法,踏过无数人的尸骨,一步、一步,走到今日—— 今日,是神荼寿辰。 重霄眼也未抬,“进。” 屋外人便推门入内,恭敬地立于帘后,“大人请您宴前一叙。” 屋内装潢简单,相较鬼帝居所的奢华无度,甚至显得冷清了,饶是如此,前来转递讯息者也不敢打量,不过趁隔帘那侧之人起身前的当口匆匆一瞥。毕竟这位重霄使者性情古怪又神秘莫测,见过其真容者少之又少,却能在短短数年连升四阶,成为鬼帝最为遂心应手的一柄利刃。 可只这一瞥,居然就令信使双股战战,冷汗一刹便湿了脊背。 他双唇哆嗦着,余光瞧见重霄起身走近,心中想要避让,但两腿怎么都使唤不动。脑海内,方才一闪而过的景象已如种子生了根。桌上的镇纸压着一抹墨色,他读书不多,大字不识几个,更别提吟诗作赋,却认得出那一个力透纸背的“杀”字,是如何横眉怒目地张扬其上,连笔锋都似带着锋利的钩子。 他暗骂自己不开窍,能有幸得见鬼帝的差事谁不是争抢着做,为何偏偏这次落到了他头上?他竟忘记道上流传这一位护法是怎样的天煞孤星,鬼见了都要被扒一层皮,自己无论如何都不该来这一遭。 这般想着,帘后的身影渐渐走近,一只手刚从后探出,正要掀开帘子,他就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脑袋再抬不起来似的:“大、大人饶命......” “大人?”重霄玩味地重复这两个字,“桃止山只能有一位‘大人’。” 信使脑筋一下转得极快,旋即连连叩首道:“桃止山本就以强者位为尊,您的修为早已能以帝相称,属下......属下是想表示对您的尊敬。” 信使语毕未闻应答,腿肚子都开始抽筋,咽了咽唾沫,却又没胆子再言语。重霄垂下眼皮扫他一眼,恰逢凉风乍起,吹得帘纱鼓动,桌上纸张沙沙作响,宛如毒蛇吐着性子缓慢爬过,伺机而动。 “起身。”重霄拂袖而去,“既然是鬼帝寿辰,迟到失礼。” 信使这才如获大赦般,战战兢兢地紧随其后。 谁料,重霄忽然问:“你认字吗?” 信使慌忙摇头,“属下愚笨,不怎么识字。” “可惜了,那是首咏物抒怀的好诗。”重霄语调淡淡,好像只是一时兴起,俯身折断一株黄花。 入秋之后,桃止山的碧木都落了叶子,花也凋谢满地,除却被他折下的这枝仍傲然挺立。 “待到秋来九月八......” 信使心如鼓擂,从来没有这般嫌弃自己嘴笨的时候,欲接些体己话搏个好印象,奈何两瓣唇就如胶黏了缝。 通往帝临殿有一段极长的阶梯,使壮伟建筑显得可望而不可及,拾级之人需经历漫长攀登,一路抬头仰望——但再给信使十个胆子他都不愿意抬头,只瞄见诸人衣角,想必是往来道友宾众,亦只听到凤箫声动、千树繁花如落雨。神荼大人不喜喧嚣,纵然是寿宴,也没人敢热闹。 他亦步亦趋地跟在重霄身后,倏尔听闻重霄吟起那句诗的后半段:“我花开后,百花杀。”
福书网:www.fushutxt.cc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134 首页 上一页 120 121 122 123 124 125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