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使腿软的再站不住,心想如此大不敬的壮语,今天重霄若是不成,自己马上就要随之命丧黄泉。很快他听到烈火焚烧、听到飞矢破空,听到人头落地、听到血液肆意横流,直至听到耳熟的声音朗朗响起。 “神荼已死,从今日起,我就是神荼。” 信使率先双膝跪地,高诵山门规训,好引众人俯首。 而重霄——现在是神荼,漫不经心地虚握了握掌心,令鲜血在皮肤纹路间渗得更深。 沈珺借神荼的眼睛睥睨臣服的鬼修之众,即使沈珺清楚地知晓,自己与神荼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铜钱的正反面、双鱼图的阴阳两极,却亦能体味到那盈满之中的一抹虚无——他已走了这里,成为鬼道的至尊,为何仍觉得心脏空空...... 这时,他的五指骤然抽动一下,尾指滚烫的热意让人难以忽视,甚至十指连心,直叫他气息不畅。他的视线在底下人群中扫过,捕捉到某位似乎不甘俯首,悄悄打量他的小小鬼修。 “你。”神荼抬臂一指,“过来。” 迈入大殿,唯见雕梁画栋,以血流为饰,更显色泽鲜亮。可那随他入殿的小小鬼修却是哪儿也不看,一双眼睛直盯盯地注视着他,好像他是什么一眨眼就会消失不见的鬼魅,少顷后唇尖一勾,装模作样地行了个常礼:“恭喜?” “倘若勉强,也不必贺喜。” “怎么会。”那鬼修笑道:“我钦慕神荼大人威名已久,只是没曾想初来乍到,就遇上这改天换地的大场面,一时之间吓傻了。” 听起来是一番搪塞托辞,可这鬼修看起来当真很高兴,神荼自持冷漠的目光扫过他好几回,却见他嘴角压都压不住,愈瞪他一眼愈上翘三分,令神荼不由怀疑起他是不是脑子有点问题。 神荼不耐道:“你两手空空,竟敢声称是登山赴宴?” “并非参宴。” 那鬼修迤迤然向他走近,恰逢潲溅梁上的血徐徐下坠,好似雨珠滴滴答答。 他由此细细审视这鬼修的样貌,下颌、鼻骨、眉心、眼睛,待到彼此距离缩短至三尺半,鬼修才放缓步伐,“我在找......” 神荼从他的眼中读到未尽之语,下意识地敛眉,“我不认识你。” 那鬼修猛然停顿,又佯作浑不在意地耸了耸肩,“或许是我认错了,我见神荼大人神似故人,方才才不慎冒犯,还请神荼大人见谅。” 神荼听罢,兴致缺缺地振袖离去,只是态度虽决绝,冷面之下却颇有些心不在焉。 踏入桃止山,便昭示着了却红尘,亲朋也好俗友也罢,随着象征羁绊的名姓被割舍,就是与过往一刀两断。更何况...... 更何况,若是缘分已尽,执着于往事对修道而言或许是束缚。 神荼这般想着,远望殿外碧霄,不禁暗觉帝临殿还是太过空荡,连离开的跫音都有回声,远不如自己原先的陋居,可以植一株花、种一棵树。但在将将迈出大殿之前,他倏然开口:“你叫什么名字。” 身后半晌才有声音:“我叫......” “罢了,不重要。” 神荼无端回忆起暮景潇潇雨霁,庭院里一片寂静,天高云淡,微风细细,日落西山后,素光遥指。 “从今以后,你就叫‘遥’。” 他想这是意蕴高远的好字,充满潇洒自由之气,身后人亦是乐得于此。遥——阿遥,语调上扬地应道:“好啊。” 自此,鬼帝神荼大人身旁便多了一位侍从。 说是侍从,其实并不贴切,全因这阿遥玩心太重,打扫个庭院都能将扫帚当红缨枪舞,簌簌几下之后,那棵可怜的银杏叶子掉的更多了,末了还是神荼大人亲自飞了两张符,不然这院子还不知要打扫到哪一年去。 再比如,在这仅有他二人居住的院内,作为唯一的随侍,总应该打理些更衣束发的贴身之事,奈何阿遥此人睡起比鸡早起得比狗晚,常常是神荼已巡山过半,他才顶着个鸡窝头从耳房探出个身子:“早——上——好——” 神荼强忍额角青筋跳动,“现在已经是晌午了。” “唉呀。”阿遥歪着脑袋说,“我昨晚落枕了。” 再再比如,桃止山常有众鬼修四处搜刮来的奇物,譬若西域上贡宫廷的甘珍,也称葡萄,颗颗圆润饱满,形如玉珠。神荼虽然口腹之欲淡薄,可难免也有心存新奇、意图一尝的时候,只不过...... “我分明记得这串葡萄有四十一颗。”神荼似笑非笑地看着阿遥,“为什么等你洗净回来,就只剩三十颗了?” 可惜某人刀枪不入的脸皮比城墙还厚,对他的眼刀熟视无睹,还甚是义正词严:“那几颗不甜,大人值得最最好的。” 神荼冷哼:“那我还应该感谢你?” 阿遥努力憋住笑:“不客气。” “......” 这下神荼想发作也没理由了,心里头狠狠骂了句“有病”。不过这人虽然是逆来顺受、顺来享受,秉持着在哪里跌倒就在哪里呼呼大睡的处世原则,倒也偶有大展拳脚的时候,纵使神荼口腹之欲再淡薄,亦难免被桌上香气勾起兴趣。 “这是什么?” “松鼠鳜鱼地三鲜佛跳墙小葱拌豆腐虾仁鸡蛋羹。”阿遥趾高气昂地拍拍手,“怎么样,神荼大人?” 神荼在他亮晶晶目光的注视下矜持地尝了一尝,又刻意停顿半晌,吊足了他的胃口,才高贵冷艳地吐出两个字:“一般。” 怎料阿遥一下笑得直不起腰,呢喃自语道“还是同以前一样嘛”,他却不由自主地凝思琢磨这句话——分明仅仅是无关紧要之人口中无关紧要的一句话。 什么一样? 哦......那位故人。 他忽然想起信使前些日子旁敲侧击的提醒:大人,您对这鬼修太过纵容了。 于是他不悦地沉下声,“你那漏水的房顶,补了三日都未补完?” 阿遥琥珀色的眼珠子一转,“瓦片皆年岁久远,一时半会补不好,神荼大人,我能搬到你旁侧之室吗?” 神荼将他隐含狡黠神色的纳入眼底,一猜就知道他没憋什么好心思。神荼慢条斯理地端起羹汤,徐缓呼散氤氲热气。 对面之人这时倒也耐得住性子,陪他一道沉默着把玩起杯盏,二指又轻又缓地拂去桌上水渍,茶水在指下划出一道长长的痕迹,延伸得愈远则愈淡,直到手指游动到桌沿时,水渍的印子已经几不可察了。 神荼终于浅抿一口,咽汤水入腹。 “可以。”神荼说,心中却想:若是连他都有本事杀我,我也不必做什么鬼帝神荼。
第0141章 神荼 然而当夜色催更,清尘收露,神荼正合衣欲寝,事态却与他所预想的恰恰相反。某人的确是鬼鬼祟祟又偷偷摸摸,踟蹰再三终于叩响房门,摆出副人畜无害的笑容:“神荼大人。” 阿遥语气非常之诚恳,诚恳得都要有些过头了,“我那屋里有鬼。” 神荼克制住翻眼白的冲动,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把阿遥打量了一遍,最后忍无可忍:“你是鬼修。” “我不过一介小小鬼修。”阿遥煞有介事地纠正道,“学术不精,奈何不了厉鬼。” “所以?” “所以恳请鬼帝大人收留一夜。”阿遥说罢不忘佯作可怜地眨眨眼,引人联想多情谁似南山月。不过神荼鬼帝何许人也,自是不吃对方这套把戏——吃也只吃半壶。他掌心悬起骨箭,双眸微弯道:“既然如此,那你睡这儿,我去你那间镇鬼。” 话落不待阿遥发出异议,便信步走向侧室,不过入内后连坐都未往里坐,只站在门前等着,果然不出所料,小半柱香时辰不到,房门便再次被敲响。 “又怎么了?” 神荼眉梢一挑,但见屋外之人推门的动作流畅自然、丝毫不心虚,身姿也是光明磊落,好像风流倜傥一身正气,笑眯眯地说: “神荼大人,你屋里也有鬼。” “......”神荼:“我看你才是那个阴魂不散的鬼。” 阿遥头也不回地应道:“大人明鉴。”他的头也不回是转身将房门掩上了,方才二人都未点燃烛灯,因此月色要透过一层薄薄的窗纸才能照入室内,朦胧的柔和光影好似一池春水。 四周一瞬变得安静,安静得就如同......所有碍事之人皆死干净之后。令神荼心神微荡:倘若他并非想要暗算于我,又为何三番五次地寻理由接近?不对,或许自己应该想想为何他的借口都如此蹩脚,但却一而再再而三的轻易得了逞。 “你......”神荼一时眉心紧蹙,发觉对方身影几乎将他笼罩。 他应该厌恶这种距离,可呼吸放缓,他只是说:“耍这诸多把戏,又是打碎了哪一只碗?” “哪有。”阿遥摸了摸鼻尖,“我说过,大人神似我的一位故人——说不定正是呢,要不我给你讲讲从前的事,看你能否想起来?” 神荼淡淡道声“不必了”,“我如今为一山之主,琐事缠身,没有闲功夫追忆往事。” 阿遥唇边笑意黯色稍许,“那我给神荼大人算一卦。”说着便执起他的手。 奇怪,很奇怪。在此之前,他甚至无法容忍沾染活人的体温。神荼海潮般深邃莫测的瞳仁缓缓转动,紧盯住身前人的脸颊,他听见自己的嗓音有些喑哑:“你想算什么,我的命?” 阿遥仿佛感受不到彼此间暗流涌动似的,又或许是对他骤起的忌惮之心装傻充愣,仍然挂着那副闲散神情,指尖从手掌纹路滑过,“我想看看你的姻缘。” “嗯?” 这个回答让神荼有好几瞬的茫然,连带指节都不自觉地蜷曲,恰好将对方作乱的手指裹入掌心。再迎上那饱含促狭的目光,先前“为何要三番五次寻理由靠近”的疑问都有了解答。 神荼睫羽扇动两下,意图错开视线,“你看到了什么?” 怎料阿遥拖着尾音反问他:“你看到了什么。” 这下视线是错不开了。他看到——他看到深色的发梢,因背对明月而蒙上毛茸茸的光泽。许是束发时含糊了事,鬓角总有几缕碎发垂落,至于眼眸......古人认为琥珀是百兽之王的精魄,坠入地底所化而成。 “早些休息。” 阿遥恰到好处地收回手,离开时不忘轻阖门扉,空留他目送窗纱上的剪影逐渐变小,变得黯淡,尔后独自陷入久久无法宁息的沉思。 真是难解的命题。 在他偶尔、非常偶尔的午夜梦回,会记起一方院落,院落四周的围墙很高,高到仿佛永远望不到头。可就是那样将人封闭的四面高墙、那样无趣又繁重的课业,出自那个说她“爱我”的人。 他总要揣测那个女人喜欢什么、厌恶什么,总要讨好地读她认为陶冶情操的诗文、遵循她严厉到苛刻的君子礼道,他有时觉得自己像皮影戏上的纸偶,要数着日子,等纸张破裂,绳线也崩断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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