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涤净尘嚣,入桃止山之后,他所能窥见的“情爱”大抵是纸醉金迷、夜夜笙歌,源自历任鬼帝居住的奢靡宫殿。他通常是眼不见为净。 如此,便是他知晓的所有了。 神荼长久无言,借着月光看了看方才被触碰的掌心。谶纬之说他并非一无所知,只不过素来不屑于此,毕竟是些对精进修为无用的杂学。 随后他缓慢将手掌贴近心口,感受到略微失速的怦、怦。 次日起,桃止山上下便都收到了新差事。 鬼帝大人要搜寻有关姻缘的话本典籍,虽然众人皆面面相觑,却谁也不敢怠慢,往后一连数天,小小宅院内较以往热闹了好几倍。连阿遥的懒觉也睡不成了,甚是疑惑地瞧着那些人搬来浩如烟海的书卷。 奈何书卷种类繁多,涉猎甚广,他瞧了几日都没瞧出个所以然,干脆直接去打扰鬼帝本人。彼时神荼恰好随意从中抽出一册,翻开扫了两眼,看得眉头紧锁。 “在看什么?” 听见有人进来的脚步声,神荼不紧不慢地翻过下一页,“不知,未看卷名。”视线内,另一只手拾起他身侧另一册书简,他好似听闻阿遥呼吸停顿了一瞬,然后莫名发出一声笑音。 神荼侧目睨他一眼,见他读得津津有味,甚至啧啧称奇,亦是一时被勾去心思:“这是......” “《春宫图》。”阿遥将书卷封面举起,神荼这才知他二人手中正是上卷和下卷。阿遥揶揄道:“好看吗?” 他将书一扔,“难看。” 阿遥一双眼睛都要弯成月牙尖,意味深长道:“纸上得来终觉浅......” 他竟觉得有些耳尖发热,清咳一声,“我近来习得术法,不知成效如何。”说罢向床榻示意:“衣服脱了。” 他一见阿遥神色就知道此人又要吐出什么不正经话,没理会,只道:“褪去上衣便好。”待清理掉碍眼杂书后再一回首,阿肴已趴得舒舒坦坦,活像一条案板上的鱼,下巴枕在手臂上,整个后背舒展开,任由他以指抚过。 灼热在脊背弥漫,刺痛的形状是彼岸幽冥之花赤纹如血,自掌下人尾椎处皮肉生茎拔藤,藤蔓援附于常年练剑的腠理,宛如肌肉下的筋脉,挣脱皮肤攀爬而出。 绮靡、妖冶,代表幽冥的死亡彼岸,肆意摇曳到后颈。与鬼帝心脉相连的指尖血,在背部形成鲜红欲滴的绮靡纹路,让曼珠沙华的花蕊栩栩如生。 神荼拂开碍事发丝时不禁手掌上移,被蛊惑般扣紧咽喉两侧。脖颈是最脆弱的部分,蛇的七寸、狼的要害,也是至死最迅速的一击,匕首插入心脏尚能残留喘息,但只要将头颅砍下,当场必死无疑。 他胸臆间忽然掀起猛烈的杀意——令他熟悉又依赖的“情感”,却在对上阿遥双眸时化为遍体生寒,那目光就仿若明火,轻而易举烧穿了欲盖弥彰的窗户纸:“你想掌控我。” “不。”他矢口否认,“我想保护你。” 神荼凝视着这独一无二,再泯灭不去的福身印记,少顷,才想起什么般问到:“你叫什么名字。” “我?大人不是向来称我为——” 神荼打断:“原本的姓名。” 阿遥略微泛白的嘴唇翘了翘,“你俯下身来,我偷偷告诉你。” 他感到炙热呼吸轻柔拂过。 渐渐红纱摇荡,似鸳鸯帐暖,亦嗅到似有若无的淡香,源于温滑的脂膏,摩挲、胀痛。 他望到床幔晃起波澜,眼前仿佛盈掬雾水,而枕边人尚有余力地调笑道:“我一见大人,便觉君子如玉。” 神荼紧咬下唇,没说话。他想这个词应当与自己半点沾不上边,唯一耳闻还是在幼年之时,不过那时只觉束缚,好比沈沈百忧中,一日如一生。 “那便......”他竭力咽下喘息,“那便唤我‘沈珺’。” “好啊。” 又是这样的轻笑、这样刻意拖长的尾音。 神荼不悦地剜他一眼,奈何在满庭春色下威慑力尽失,很快随之短暂沉湎于心脏是如何剧烈跳动,一声一声,盖过秋日的寒蝉鸣。 冬去春来,繁枝吐绿。 一个不留神,就有人从耳房赖到侧室、又磨蹭到他房间之内。不过搬了便搬了,他也未生责怪之心,倒是方便他清除懒虫。 这日阿遥难得起了个大早,踱步到他身后打了个哈欠,“我替你梳发?” 阿遥随手拾起他常缀在发间的骨节,“总饰着这些做什么?” “传言鬼帝神荼凶神恶煞,可止小儿夜啼。” 言外之意是这样显得他不近人情一些,阿遥嘟囔到“你冷冰冰不说话的时候就够瘆人的了”,说着将他发梢理顺,“近日你总是见首不见尾,可是有何要紧之事?” “没什么。”神荼道,“我倒是见你收了不少书信,信笺上还残存淡淡妖气。” “噢,一位朋友。” “你还有朋友?” “当然。”阿遥一时困惑地眨眨眼,“我又并非生来就在桃止山,当然有朋友,除此之外还有叔伯姨婶狗......” “怎么不见你离山探望。”神荼突兀地打断到。 阿遥不甚在意地耸耸肩,“这不是你不让我去吗——诶,都说你沉下脸时的模样就够惹人胆寒啦。” 话语间不安分的手在他脸颊一戳,“神荼大人在烦心什么?” 神荼眸色渐暗,显现出强烈的不详意味,“我要除掉烛阴,一统鬼道。” 那只手闻言一怔。 “随后血洗仙门,主宰两界。” “......你还真是志向高远。” 神荼通过面前铜镜,望向身后之人,近乎一字一顿道:“至于妖物,无灵无魂,就连死后都无力转世重生,不过是些劣根的畜牲。” 他旋即察觉到气氛的凝固,只见一向吊儿郎当的鬼修面无表情,眉宇中浸透着他未曾领略过的冷冽,“我才说过,那是我的朋友。” 神荼讽笑一声,“朋友又如何。” 镜像内,阿遥衣袂在风中翩动着,像一片飞鸟的羽毛,耳畔传来不合时宜的啼叫,尖锐的,犹如要割开他们相触碰的皮肉——阿遥收回了手,良久后轻轻叹息。 “你困在这座山太久了,随我......” 话音未落,二人皆捕捉到一股妖气,阿遥神情一凝,赶在神荼反应前将那封飞来之信拽入手中,可匆匆读后却是冷汗涔涔、面色煞白,再没心思为他梳发,“我该走了。” “走?” 神荼幽幽反问。压抑的灵力一朝释出,连铜镜都不住震颤起来。 阿遥对上他的视线,欲言又止,竟隐有一丝悲恸之色,“我那故人的陈年旧事......你不想知晓,不知晓也好,可我总该回去......” 神荼再度打断道:“我准许了吗?” “你听我说——” 神荼冷冷一扬袖,将阴森的人骨都挥掷在地,“砰”地一声,“你是我的侍、从。” “你可从未给我发过薪俸!” “来人。”神荼深吸一口气,强压心间怒火,“把历任神荼的金银珠宝都给他搬过来。” “不必了。” 四下里突然变得死寂,死寂到可以听见悬浮的尘埃浩浩荡荡,潮兴一般从头顶涌过。那双琥珀一样的眼眸中,晦涩不明的情绪叠合在一起。神荼清楚地明白阿遥从未透过他看向任何人,所谓“故人”正是他自己,但他的心念依然一如以往。 他如今很好,呼风唤雨,可谓只手遮天,他不需要那些陈垢一般的往事,对于修道者而言,只不过是徒增牵绊。“故人”或许早就不在了,往后在世间留存的,是断绝情丝,唯望主宰苍生的神荼鬼帝。 “来人。”神荼发号施令,却是改口,“下狱。” 阿遥一言未发,甚是平静地转身随狱卒走了。 他的院落再次变得空荡,日光分明将天地都照得雪亮,却错觉周遭虚浮着冥色,使他感觉到寒冷,又找寻不到寒冷的来源。 当日夜半,他就情不自禁往牢狱而去,心想有夜色作掩,总不会显得嘴硬心软。只不过片刻过后,他的骨箭便把守狱之人杀了个干净。 神荼目视着空无一人的牢房,跨过尸骨,随意将手背沾染的血迹抹净,无声冷笑:能在桃止山神不知鬼不觉地来,又神不知鬼不觉地走,洛肴......我真是小看了你。 当然,彼岸幽冥之花会告诉他对方正身在何处—— 抱犊山。 沈珺轻阖了阖眼,再睁开,“这与我有什么关系。” “他是你的反面。”玄度徐缓放下摇光,“你和他,不过是却月观的一念之差。” 玄度自持造物主一般的神容印入沈珺眸中,令他有些反胃,“你不愿杀我,绝非因感念师徒情深而不舍。像你这般畏惧死亡,甚至不惜残害无辜性命的人,只不过想知道为何我能‘死而复生’,好借此实现你延年益寿的大计,对吧?” 不过沈珺虽面色不改,却自知这都是些猜测之言。黑白无常总叨扰他梦中,说他的命早就不属于他了,后来他自戕问情,地府也将他拒之门外,想来他的命,的确还有不为人知的玄机。 玄度听罢神情如常,甚而流露赞许之意,道:“你就不想知么?”
第0142章 今日方知 “阿肴。” 青竹猛地托住洛肴失力后仰的身躯,二指搭上他腕间筋络,一探之下,才知他气息紊乱,好在被护身灵暂且稳住心脉。 “沈珺”见此亦是面色不虞,但青竹在连退数步之时却没再出言阻碍他携洛肴离开,不过忽而唤青竹道:“你想屠却月观满门,是我,了却你之所愿,又为何要躲我?” 依然是猩红的信子露出唇缝,青竹借此捕捉隐含的危险气息。他虽对这二人方才的言谈一知半解,但昔年恶战历历在目,心内也清楚木浮图中并不是沈珺。 哪怕他确实对沈珺颇有微词,可归根结底......眼下与玄度对弈之人才是他曾经的良友。 至此,青竹蓦然意识到,或许他所朝思暮想的,其实并非杀尽却月观中人。 青竹有些艰难地将洛肴半提半揽,动作间瘦削的肩骨将洛肴皮肉硌得绯红一片,“倘若遇见‘他’,我会来告诉你的。”青竹用“他”来指代这位“沈珺”所寻的“洛肴”。 “以我对此人的了解,你不用找‘他’多久。”青竹长鞭破开门扉,头也不回地说:“除非‘他’死了。” 沈珺要他取一瓢水的曲江池位于卦卜九六之地,与禅定寺分立东西,两地有一段不短的距离。 再加一成年男子的重量压在身上,饶是虺蚺也逐渐吃不消了。 青竹不由地停下步伐,微凉的气息灌进鼻腔,使他剧烈咳嗽起来,喉根深处的辛辣化作几丝血水淌出齿列。 他忍了半晌,才忍住没把洛肴扔到地上。月入太微的光华笼罩熟悉的街巷,碧瓦飞甍、亭台屋宇,想他三人亦从中穿梭而过,自长街的这头走向那头,一走便是十五载阴阳相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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