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都已离开了,又何必回来呢......不是说身死泯恩仇,一切两清了吗......” 青竹心道着,再度探了探洛肴的呼吸、试了试洛肴的脉搏,远眺遥遥前路,此人曾经说过的话音犹在耳畔。 他说九六之地属六爻“物极必反,盛极必衰”之所在,情深不寿,慧极必伤,倒是与世长辞时的墓塚佳处。青竹自嘲地笑笑。倘若此生不过是秋倦午后的一场考试就好了,他们三个,就譬如考了零分、半百、和满分的人,阿肴一向对世事看得洒脱,才不会在乎得了个零鸭蛋,至于小白,自然是挑不出错处的,大抵只有他不上不下,一面放不下陈年往事,一面又无力手刃仇敌,因而辗转反复,时时痛苦。 他的确非常了解阿肴,亦心知肚明对方未曾诉之于口的疑问—— 抱犊山承载了这般多伤心事,你到底希望我离开,还是希望我回来? 而或许是他总将报仇雪恨的责任强加于对方,以至彼此都困陷死局,让这个疑问长久封缄。 洛肴问不出口,他也答不出口了。 待青竹肺腑间的灼烧之意稍稍好转,便将洛肴滑落的身躯紧了紧。 三劫循环的劫争之力已将此地彻底封死,任何人、哪怕是玄度,都不可能再离开抱犊山。 他眸内妖异的暗色一闪而过,像蒙在凝雾里,刀丛般猝不及防的冷光。俄顷,低低道了声“对不起”,迈向那与世长辞时的墓塚佳处。 纵然风啸如割。 上回他们误入此地,是凭借河图洛书的数理之法分辨方位,彼时青竹还被沈珺觑了一眼,骂他“叫你平日不读书”,往后数年间,他向洛肴习得此法,此刻默念“万物有气即有形,有形即有质,有质即有数,有数即有象”,天象地理之形在脑海中流转,如此疾行约莫半刻,入目景致豁然开朗。 月波疑滴,嫩芽新蒲,似逢柳暗花明处。 青竹看向沈珺曾说“荡漾的并非波涛,而是满塘‘虚无’”的曲江池,琢磨着要如何取这一瓢水,倏忽转目一望,只见一女子趺坐曲江池畔,一袭素衣落拓,身姿单薄,墨发如泻,垂首......似正烧冥钱,唱词般婉转诵念丧歌,句末叹声:“该上路了。” 而无论青竹更换角度,都仅能看见一头秀发,唯独瞧不见她脸。 “你。” 那女鬼倏然做了个抬头的动作,吓得青竹掌中鳞鞭当即就要猛戾甩出,却听女鬼道:“能看见我?” “你在与我说话?” “呀,原来你已舍弃蛇身了,这是你的本体?” 青竹心头鼓擂般一震,竖瞳愈发阴邪骇人。 原先他蛇身为本体,人身为幻形,但为将玄度困死抱犊山中,他剥下了七寸处的蛇鳞,修为大涨,亦从此再无蛇体。可此事除他外再无人知晓,这女鬼又怎知? 女鬼好似看破他的戒备,温声细语道:“我是鬼,你从前看不见我,现在又能看见我,自然是换为本体了。别害怕,我又不会吃了你。” 说罢,纤纤素手朝他一招。 青竹无动于衷地定在原地,长鞭熠熠泛着冷光,思忖如何了结这事端。 此时视野内依稀晃过抹白色,青竹定睛一看,那形影像是个二八年华的小鬼,盛气凌人地指着他鼻子叫嚷:“你不会把洛肴打昏了吧?快点把他交出来,不然等我手中黄符一出,可就让你死无葬生之地!” 青竹微微抬颌,没甚笑意地勾起嘴角道:“就凭你?” “不对,不对不对。”可那小鬼又忽然连连摇头:“我‘看’到过你的气息,在却月观、在云安。” 青竹目光稍动,这小鬼所言皆为他同洛肴和沈珺相逢之处,再回想她刚才反应,便问到:“你们认识?” “那是当然,我们一同自地府还阳,闯荡东南西北——喏,他腰间还有我栖身的玉坠。” “续昼,这么好的玉,他买得起?” 小鬼努努嘴:“仙君送的。” 青竹露出个“我就知道”的神情。 小鬼狐疑地打量他,“你又是谁。” 青竹淡淡答曰:“朋友。”目光移向那女鬼,“当年便是你说鬼域门关了?” “世寰今非昔比,天灾人祸频现,皆因鬼域门封闭而徒生的祸端。” “你一介幽魂,还有心思记挂苍生?” 女鬼听罢,吟吟一悦,自有种吴侬软语的腔派:“人生堪笑,蜉蝣一梦。世道浇离,我记挂苍生,可有谁人记挂我?我才不为那虚无缥缈的众生,只是为我自己罢了。” 与此同时那毫不客气的小鬼亦飘在他身前道:“我名唤南枝,本在玉佩里认真画符呢,不知怎的就飘到这里,喂,洛肴他怎么了——啊!”南枝不过伸指戳了下洛肴手臂,顿时惊慌失措地一退三尺远,“我为何能碰到他了!” 青竹闻之眉尖一蹙,寻了个平坦地将洛肴放下,仍不禁心生隐忧,再回首见那女鬼总觉晦气,语调凶戾道:“你在给谁烧纸。” “当然是我自己。”反观女鬼,声调轻快,“但你担心得不错,他已快要油尽灯枯,皮肤会长出尸斑、躯体会逐渐腐烂。他本就是一具尸体,幽冥圣器助他还阳,亦烧耗着他体内精血,烛阴用以控尸的铜钱维系不了太久,能撑到今日,已是造化非凡。” 这些话语落在青竹耳内,半真半假,他两指摸索着,探到洛肴后颈曼珠沙华的蕊芯,却还是不能全然相信。 女鬼知他疑虑,悠悠道:“我被镇在鬼域门百余年,机、缘、巧、合,总会窥得世界运行的因果轮转。我的确欺瞒过你们——但我今日所说绝无虚言,那柄剑......” 青竹随她言语抚过六如剑的剑刃。 “并非鬼域门的钥匙,当年是我自剜一半魂魄,才重开这彼岸幽冥的通道。不过既然仅有一半不全的残魂,便只能徘徊阴阳交界道,化为鬼,附身生前信物之上。多年后,此人身死道消,鬼域门也再度闭合,地府要他携我生前信物,以寻四件器物为由,引他重返抱犊山。” 南枝说:“撷月盏之月华、盲女泪、鲛人血、灵蛇鳞。” 青竹腹中自语:原来我亦在算计之内。“鬼域门为何又关了?” “自是因那人回到此地。”女鬼腔调中倏地充斥令人毛骨悚然的恨意,“害我性命、损我魂魄,镇我在荒芜之地永不见天日,只因鬼域门关,人世亡魂便无从流转,困于凡间,他好斩杀魂灵,求取功德以延年益寿,呵,长生!” 言辞之间,她燃烧冥币的焰火愈来愈旺,灰白的纸屑游荡半空,好似红尘种种。 “倘若我不舍弃昨日,又岂能迎来今朝?无论你相信与否,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女鬼站起身来,径直走向青竹与洛肴二人,“我怨念不息,自然无法消散,我不消散,鬼域门又如何开启?可我若不复仇,怨念又怎能安息。地府要开鬼域门,此人必回抱犊山,虺蚺,你我有同样的目的——要杀玄度,我可以帮你。” 她停顿在洛肴身旁,“他命不久矣,将他放回棺椁里罢。” 青竹随她示意之处望去,只觉一阵、一阵的寒凉侵袭而来。 若视曲江池为太极两仪,则开门居西北乾宫,位八卦八门之首,死门居中西南坤宫,与艮宫生门相对,而死门位上,有一足以纳人的方正之物。 雕刻螭虎纹饰,通体漆黑,正是他当年所说古棺。 亦是他们三人初入鬼域门,牵出往后离合悲欢的“因”。 青竹打横抱起洛肴,双臂颤抖得厉害,错觉自己尚显稚嫩的话音呼啸而过: “我在山中修炼时,曾听说千仞陡崖那面的山缝岩隙中有一个洞,洞里面有一口棺材,传闻那山洞曾有修道者坐化,衣冠容貌不腐不朽,棺椁内装的都是龟甲龙骨,篆河图洛书、记奇门遁甲!” 昔年,他们并未得见那高人遗骸。 而如今,故地重游,偶有风动,吹拂恍似残年旧梦的埃尘。洛肴置身其中,恰恰好好,仿佛...... 仿佛就是为他量身定做一般。 【作者有话说】 (纯粹友谊)
第0143章 我是我 “姓名、年龄、籍贯......不知?哦,是你。” 黑无常于生死簿划了道痕,空洞的双目无悲无喜,“你罪孽深重,入不了轮回。” 于是他只得从灵魂大潮中脱离,再渡奈何桥,昔日种种眼前掠过,好似一出走马灯。 细碎的、重要的、无意义的、不可挽留的。 原来唯有站在终点回望,才会发觉宿命二字其实早已经着墨,沿着岁月,沿着春华秋实,落下的每处顿笔与转折,直到死亡之时才能读懂它的哀婉和凄凉。 他再一次、已数不清多少次,立于忘川尽头的深渊边沿,就恰如每每刑毕后又周而复始的惩戒,频繁而苦痛的死相让他忘记了自己,仿佛仅仅依靠惯性坠落、坠落无穷无尽。 他颅脑内顿生呲裂之痛,芒刺般的怨扎着他,扎得四处漏风,冷意狂灌,好像世间彻骨的凉都堆砌于此——他都死了、死了!还乖乖领什么苦契?不如挥一棒天河定底神珍铁,将这劳什子阎罗地府都碾灭作尘,好挣个一并灰飞烟灭! 可他又想圣子浩气清英、高洁出尘,哪怕已走到山穷水尽、走到尘寰世俗的终结,也甘愿俯首长求,祈得庇佑百岁永安无难。 刹那间,他下坠的魂体被蓦地拽紧,好像一根飞鸢的线,告诉他为何亡者仍然苦痛,原是对人世生者还残存一丝牵念。 他不由苦笑,心想那人可真是对不起我,转念又道罢了,都已是孤魂野鬼,有什么坎过不去的,别显得这般小肚鸡肠。 可待眼前飞逝景象平息之时,印入眼帘的,却是“阴律司”三个大字。 有一老头抚着长须,唤他:“洛肴。” 他一指自己,“我?” “正是。” 洛肴在无间道狱见惯了死状凄惨的尸块、样貌可怖的狱卒,连黑白无常都徒生几分慈眉善目,这下冷不丁见了个近乎是活人模样的老头,难免稀奇,自顾自地朝人发冠拨动几下,“那你是何人?” “主轮回生死、罚恶赏善的判官。”判官也不恼,任他大摇大摆地进阴律司逛了个遍,甚至拾起桌上一只半个巴掌大的银瓶打量。 判官见此,唇边扬起难以察觉的弧度,“洛肴,你可还记得于无间道狱内,黑无常要你替行鬼差一事?” 洛肴闻之一顿。他已经历太多死相,就如同反复结痂、愈合,又割去、再结痂、再愈合的一团烂肉,连姓甚名谁都忘了,哪还记得这些。 而判官阅人阅鬼无数,又是何等敏锐,将他这点迟疑尽收眼底,便隐去了“收命”的前因后果,只说:“十殿阎罗委你还阳,替行阴差之任,寻撷月盏、盲女泪、鲛人血、灵蛇鳞,此瓶乃收容月华之物,你既触碰,便推拒不得了。”
福书网:www.fushutxt.cc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134 首页 上一页 123 124 125 126 127 128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