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他距玄度最近的一次,逼玄度要横举拂尘,以拂尘柄抵挡无形的剑刃。 一霎的砰然,若雷霆轰鸣。 玄度眸内映着一碎烟芜、一点剑芒,徐徐吐出个“好”字。人心真是莫测,不过眉间皱纹一寸,曾经沈珺觉得是如此祥和,如今倒似卜筮时的数条蓍草,占着吉凶福祸,主宰凡灵生死,他不禁想问:“长生又有何用?” 玄度失笑:“你不是已在云安见了本尊过往?天灾人祸横行,生命轻如草芥,而本尊修为凌驾众修士,愈得长寿,便能救愈多的人。” 震荡平息之际,拂尘终是再次将他的利刃化为虚无,但玄度亦因此身形微晃,予了他半分喘息的时机。 “你一边杀人,一边救人?” “比起本尊所救之数,何足道哉?” 沈珺不住敛眉:“素舒女君亦是命丧你手?” “她入观时不过垂髫,一双灵目鲜活顽劣。本尊初见她便想,倘若本尊的阿妹活到这般年岁,便会是如此模样罢。” 玄度不予否认侧面印证了他的猜测。可观内流传的杂说中,玄度对素舒向来是极好的,甚至将她教养得有些娇纵,以至后来罔顾先辈,将素舒拜为女君之事更是惹恼了诸位长老。为她铸剑、闻其死讯后一夜白头、经年闭关清修,一切都不是作伪。 沈珺冷声道:“那你又何必害她。” “也许辗转百年,依然是阿妹,才可救本尊。” 玄度拂尘攻势并未停息太久,待他双足稳稳落定,汹涌灵息又翻江倒海,灵潮的吐纳不似雨滴,倒似湍流,似无垠海层层叠叠的巨浪,直叫人两股战战,胆寒不已,心觉自身渺小,不过随波逐流的水螅。 沈珺深深呼出一口气,持剑在手,长身玉立,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般。 剑有剑意,拂尘亦有拂尘的意境。 每位修道之人,心内皆有自己的道义。只不过眼前他曾以为熟知的人,现在已望不真切,因此仅能堪堪化解些表面功法,而若是看破玄度的“道”,或许交手会更加游刃有余。 他不住回想受玄度训诲的点点滴滴,梧桐树下的摇椅、闲暇午后的对弈,想起玄度曾教他“唯有无限逼近死亡之人才会体悟到生命可贵”,想起玄度给他讲过的故事,开头是从前有个少年—— “少年便是师尊么?”彼时他满怀钦慕之情,恳切地问。 玄度笑而不语,只继续道:“当年乱世,饿殍遍野,少年还不到珺儿这般高,就与家人离散。几经辗转,少年为了生计投入一闲散道士门下,道士已年过古稀,久居深山,山中有几亩田地,差一个挑水浇菜的小伙子,于是将流离失所的少年收下。少年从前抱着亲朋团聚的心,时过境迁之后也慢慢淡薄......许是缘分已尽,此后再没有见过。” “道士是个半吊子剑修,偶尔也同少年过招,但大部分时候两人互不相干。久居深山无岁月,少年有时会不自禁地恍惚,恍惚往昔旧忆均是幻觉,水深火热是幻觉、人潮熙攘也是幻觉,其实世上只有这一座山,世上也仅有他和道士两个人,蓦然感到如此寂寥,几乎都要忘却心中执念了。直到道士突然撒手人寰——彼此间的羁绊当真浅薄得很,道士溘然长逝,少年也不知道士姓甚名谁,道士也不知他来自何方。” 玄度宽厚手掌拍了拍他的肩膀,“少年拜入却月观时,那还不过平平无奇的小门派。” 他浅浅笑道:“我就知晓是师尊。” “少年——该是青年,他年纪已不适合修行,只是仗着从道士那学来的一点剑修底子,被破格收入观中,却也仅仅是个负责扫地的三流弟子。但他不甘于此,常借除尘的名号旁观心经、剑法诸类课程,年过三载后任职藏经阁,便借机通读古今典籍,对天道轮回略有所得。却月观弟子皆有魂灯,昭示康健与命数。青年隔三差五就要去看看自己的魂灯,次数多了,对魂烛摇曳的姿态几乎临摹在心,偶有一日,他再次去看魂灯时,却戄然发现自己的魂灯好似黯淡了一些。” “戄然?”他不禁反问,“师尊也有心怀恐惧的时候?” “恐惧将催生信念。”玄度教他走棋落子,“截释大道灵息盎然,青年修习此道多年,终于登上观尊之位,却月观也在他手中声名鹊起,威名贯彻仙魔两道,世人皆赞颂他攘邪除恶、正义凛然,是修为高深的正道君子......可曾经一同扫地的同寅成了桌上一张牌位;曾经一同喝酒的道友成了地上一捧黄土,那刻他又感到年少在深山中的孤寂,似乎世上所有与他相关的联系都一一消弥,天地万物乾坤,却唯有他自己。” 玄度微不可查地轻叹,叹出一口淤积在心头不知多少年的浊气:“直到阿妹......祖籍云安,他睽违已久的故乡。” 玄度停顿于此,再绝口不提。 过去沈珺听来无端怅惘的,如今恰如二十年重过南楼。 玄度亦是一介凡胎肉体,人心之中当然有情,师徒情谊、兄妹情谊,但玄度此人,或许正契合他方才所言: 情感远比你预想中单薄,沈珺。 “你死后,本尊也会为你苦修。” 无形白浪倾覆而下,沈珺周身好像被千万斤玄铁碾压,连指节都弯曲不能。 可那在玄度字字句句中被刻意消隐的执念、那隐藏的心境、对于死亡的畏惧,在他心胸流转不定:这也许是玄度道法中的薄弱。 在臆度被残忍粉碎之前,他这般沉思过。
第0146章 极端的重压之中,沈珺素衣孑立,身姿挺拔依旧,倒有股空手接白刃的意气,殊不知牙关都快被咬碎了,才一寸、一寸纾解被紧紧桎梏的内息,猛地飞身跃起,方才立定之处“砰”一声泥土四溅,足足留下半人深的坑洞。 他艰难迈开步伐,借助触手可及的任何事物:落叶、枝桠、雪沫残留的水珠,以剑风袭向玄度命穴要窍,意图逼玄度暴露出更多招式内的弱点。 奈何所有的试探皆被滴水不漏地化解,拂尘之姿真如流水潆洄,连一丝破绽都捕捉不透。 沈珺揉开流到眼睫的汗,感到体力正飞速流失,几乎是强撑着一口气,才免于被一招毙命。玄度显然已不愿再多做周旋,攻势愈发张狂猛烈,刚交手时他还能一面防御一面进攻,甚至在些细枝末节的时机掌握主动,可越往后,修为的鸿沟便越发无情地展现。 他分身乏术,仅能左躲右闪地游窜林中,念及此不免自嘲一笑。 想他修行练道至此,岂有这般狼狈的时候,可他又不愿玄度一改杀他之心,转而向洛肴方向袭去,只好伸手在肩膀伤处用劲摁下,尖锐刺痛令人清醒三分,迟钝的步法亦提速稍许,顷刻足尖轻点,做了个以退为进的假招式,趁银针要乘胜追击,又折腰横剑,剑风好似一轮弯刀,出其不意地向玄度斩去! 这一剑使出后,长剑近乎在沈珺手中消散。 他在躲避锋芒时累聚的灵息皆汇于此,效仿玄度大浪滔天的气韵,亦隐隐蕴含着他宁为玉碎的心境,却不似愈掀愈高风浪,而是千军万马踏过的短川,纵有泥泞的印迹,也不改碧水长流。 洄天而上的雪晶早已化为濛濛雾水,在茂密而幽深的林中,唯有空荡荡的澄明月光。 沈珺手臂忍耐不住地发抖。斩出这闷在胸腔许久的一剑的同时,他也失去了闪避针雨的最优时刻,便硬生生地承下了一击,面色随之在一刹变得煞白,唯有唇边的血迹红得触目惊心。 他听见自己澎湃不息的心跳,仿佛无处落地,要等待剑潮平息。 可等剑潮平息,玄度的身影依然好端端地站在那里。 他的目光跌进玄度发白的鬓角,熟悉的笑意越仁慈,就越叫他肝、胆、俱、颤。 没有用。 他伤不了玄度哪怕一厘。 玄度问:“你为何仍不拾起摇光、仍不用冰镜剑道?” 沈珺只觉五脏都被一只巨手拧到了一处,肉丝相连,脏器在紊乱中不分你我,忽然明白过来,十三载朝朝暮暮,亦师亦如父......在他自认为触摸到玄度道义的皮毛之时,玄度早早将他洞悉得一清二楚。 “你不肯再依仗本尊所授之学,皆因那一点铮铮傲骨,故而总觉本尊要取尔等性命不屑于用些小伎俩,但那只是一览无余的你自己罢了。” 玄度腮边弧度利刃般剥开他的胸脯,欲让他一看心脏是如何骤疼地蜷缩——什么伎俩......又是对谁...... 可还能对谁呢? 不会。沈珺强定心智。护身灵仍在,玄度此刻顾左右而言他不过是想扰敌心神。 他竭力去感受洛肴的气息,却只能感到凛冽的寒凉。哪怕玄度当真有所畏惧、哪怕道法当真存在破绽,又有何用处?他根本没有取玄度性命的能力,甚么论道会榜首、甚么仙君之名,在高耸入云的功德碑前,唯有举目仰望,望到颈骨酸胀,喉根腥甜,喘息时像破漏的风箱,发出磨铁锈一样嘲哳难听的声音。 玄度道:“既然如此,本尊便先会一会你那位道侣。” 回应玄度的是利刃破空之声。 “休想。” 沈珺再度骤然凝出长剑,纵使觉得此为激将法也无心揣度,只分出一缕心神安抚乱窜的灵息,余下九分心力皆凝聚于玄度拂尘之上,眼白都渗出淡淡血丝,目光所及的银丝拂动似要生出残影,此后无论再将眼珠转向何处,具有银丝缭绕不去,纷繁缭乱。 而一旦察觉到潜在的契机,便长剑横举,引狂风大作,后趁落叶纷飞之际暗中点上几片叶子,灵息自指尖灌注其中。飞叶在半空以点成线,再连线成面,不知不觉形成阵法雏形。 可他这般不慌不忙地布局落子,亦在同时深刻体会到有心无力的意味。 沈珺舌尖死死顶住上颚,阻遏下意识的干呕与痛呼。他的内息隐隐不受调度,银丝乱舞的幻象徒生,是走火入魔的前兆。 又或许银丝并非幻象,它们真真实实地正蚕食躯体的每一寸骨肉、头脑中的每一分心智,逐渐错觉自己是古老的船锚,使暮色停泊,绚烂的霞光刺入身体,流出来的便也是灿红的颜色。 亦错觉血眸俯瞰下的斩首,万物有灵是虚构的,可承诺是真切的。 ——不是要将人留在身侧吗?不是常觉亏欠吗?不是想要保护吗?使其依恋、永远倚靠,誓同舟共渡,哪怕飘零九泉——洛肴说,他只有我了。 此后,倘若再有人要伤他一分一毫,便必先...... 踏过我的尸骨。 由灵叶构建的紫薇星象,于一晃神间将玄度笼罩其中,暗夜里,林脉起伏不尽,长风呼啸不息,彼此推搡形成的弧度与棱角,仿佛一小重、一小重的山峦,于是点点叶片得以实现星河,俯仰之间,汇聚一方天地。 却月观所修之道,乃“月华一出,万星无光”。从前沈珺对星象并不熟稔,因此他料想玄度对此也不遑深思,遂将攘邪阵换了诀语,算是困顿内的灵光一现罢,不知能否发挥效力,可他已为此付出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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