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肢的冷和躯干的热厮杀一般交融,乱窜的内息像体内肆意游走的刀刃,眼帘格外沉重,宛若注饱了铅,可艰难掀开眼皮去看,玄度神情淡然,举手拂袖,只见十二轮月相徐缓而生。 沈珺一时愕然,继而大悟。 这便是令玄度名贯八方的“月华清慢”,正如凡间一曲词牌名的仄仄平平,可谓清气彻,玉壶天地。当年玄度就是凭此击退东西鬼帝联手之势,更堪破九曲鬼河大阵,一改妖鬼猖獗景象,为仙门光复垫下根基。 不怪他见之讶异,“月华清慢”距今已尘封数十载,自玄度登顶仙魔两道第一人的高位,便再未现世,如今能在玄度手中一窥其风貌,倒也算印证他已竭尽全力。 他阵法中绸缎般的银河,在月华映照下变得黯淡,光彩尽失,而窒息感好像一双手要把五脏六腑都挤出体外,他怔怔目视月相,朔月、新月、上弦......暗自思忖自己从剑法中悟出的关窍。 月华清慢当然不似冰镜剑道的残缺,但既然同以月色为引,应也契合阴晴圆缺、周而复始,契合流照千年不改的光辉,契合“不论世人如何仰望,都无法目视到月亮的背面”,奈何时不待他,敢问当今修真界,谁人能挺过十二轮月相变换。 长剑消散无影,灵息好似打不着的火苗,唯余下余烟袅袅。 当飞叶零碎、落花不再,月华被攫取,剑意的容器,就只剩下他自己了。 沈珺兀自捋出一缕心神暗道为何云层还未显形,旋即又苦笑天时地利人和,岂能尽如人意。 他屏住气息,生怕俯身会咳出一腔淤血,引强压之下的血流开闸放洪般从七窍涌泄,随后爆体而亡。 剑意贯彻体内经脉,纵横成密不透风的网—— 只要能将玄度困于此地,哪怕一刻也好。 他蹬地而起,以身弥补星象在月华笼照下的疏漏。 可下盘不稳,移步换形难免滞涩,拂尘几度撩破他的衣袖,终是在大阵既成的瞬息,削铁如泥的拂尘丝缠上脖颈。 有多快呢,似乎上一刻他方才卯力弥补最后一颗星子,俄顷,不过短短眨了眨眼,他的血液就不再属于他了。 每一汩都争先恐后地奔涌而出,不断溅落,融进尘泥里。 沈珺身躯狠狠砸倒在地,他伸手摸到喉根,心知玄度是故意留给他一个重蹈覆辙般的死相。 令他伤痛不已的、饱含歉疚的,阵成瞬间惊动仿佛悲鸿的哀鸣,三两振翅远去,在他眼膜留下极淡的虚影。 他想......他想洛肴躺在三山别苑时也这般痛吗? 也会听见鲜血涌出的声音么?那时候会不会有风,风过树梢的时候会不会落下叶子,像一阵、一阵的,秋末连绵不绝的雨。 会不会感喟于身如浮萍,抑或人间风月如尘土,也许不会,洛肴大概只会想——光线太刺眼了,怪不得后羿要射下九个太阳。 彼时他们分明处在同一片青天之下,而那时候、那时候他在做什么? 是正练剑,还是正默诵无情大道的首语,在洛肴体温逐渐流逝,双目渐渐合拢的时刻,好像一晃而过的镜面内,一面是黏稠艳丽的生命末潮,一面是浑然不觉地等待茶团泡开,同样是温热的液体,却这般命途交错。 星象能困玄度多久? 待他死后,又该如何。 沈珺自觉天真地揣测,其实玄度并无非要杀洛肴不可的缘由。他勉强称得上一句叛离师门,玄度觉他无用,顺手除之,但倘若三劫循环能够重启,玄度是否可以不赶尽杀绝,毕竟功德一事,修道者多数仍是在意的。 可旋即他就清醒过来,腹诽真是情爱迷人心窍,对于玄度而言,永生途中,自是容不下半粒沙子。 他一手扼住喉根,痛苦地抽气,一手却仍猛地攥紧玄度衣袍下摆。 为祈一丝侥幸。 玄度垂眸,“两道皆传言,本尊首徒仙才卓荦,如冷浸溶溶月,意气殊高洁。” “……” 如果一切尽碎,仅剩些可怜的傲骨,他也愿意将其碾压成灰。 “求您……”沈珺微微阖眼,吟呼声中艰难吐字,“留他一命。”
第0147章 洛肴说:“你做噩梦了。” 微凉手指贴上眉心,抚平他仿佛要皱起山川的苦楚,在天地初生般混浊的记忆里,忽然被吹拂开一隙光亮。 也曾有一刻他们如此泛舟湖上,尽管湖泊不过是小小池塘,洛肴将裤脚卷起来踩水,他前夜温习功课晚了,听着水声陷入半睡半醒间,醒来时,洛肴就是这般侧过脸,大概看了许久。 洛肴又笑道:“怎么现在轮到你变八爪鱼了?” 而沈珺只是将双臂收紧再收紧,令洛肴不得不俯首回应这个拥抱,才极轻地开口:“我很想你。” 同时也想起随旧时穿堂风去,而遗失的一切。 洛肴说哪怕你只写“见字如面,展信舒颜”我也知道你很想我。那语调促狭地勾起来,像一笔龙飞凤舞的弯钩,是有一年春末写桃符,洛肴上联“英俊潇洒美少年”,下联“皎如玉树临风前”,横批一个帅字,末了还要一挑下巴,“正是在下。” 青竹还煞是捧场地拍手道:“阿肴真有文采。” 他可是足足想了一整年的伤心事才将嘴角压下来,如今复述给洛肴听,洛肴反倒是挪开眼,“这就不必记得......” “洛公子刀枪不入的厚脸皮也有破功的一天?” 他抬起对方下颌,以视线摩挲近在咫尺的眉眼,青涩神容长开后仍残存一点少年的影子,重叠着混沌里自头脑深处浮现的回忆,发觉他与此人不过是遗忘、钟情、再遗忘、再钟情的,反复倾心的过程。 他将双唇印在洛肴脸侧,洛肴翘着唇尖说哪怕你冷面无情我也知道你很喜欢我——“让我想想,是谁假借青竹之手屡次三番送来药膏,窗台上又放着谁洗净的山楂,纵使起得晚了,灶房也总有谁温好的热粥,落下的课业是谁替我注释,当然,倘若没有拐弯抹角暗讽我字迹潦草就更好了。” 语毕被沈珺捏了下耳朵根,“知道还装。” “后来久别重逢,仙君大人倒是坦诚许多,当年您刚刚离观游历的时候,我可是追了足有十万八千里呢。”洛肴将脑袋耷拉在他颈窝,声音闷闷的,“想起这段之后,我心里一直不太安定。” 尽管他早将那碎成芝麻糊的伤心往事消化得渣都不剩了,不过偶尔拎出来装装样子,莫名叫人心情愉悦。他把表情藏得严实,感到脊背被轻柔拍抚。 “我心高气傲......目中无人。” 这话沈珺说过。 彼时他们初试云雨、咳,情投意合,清晨起时,沈珺便提及此事,他还腹诽怎么一句话就能将旖旎驱尽散尽,可亦心知肚明。 为何两仪微尘阵后已经彼此明晰的“秘密”,他借尸还阳的禁术,沈珺却一直缄口不提,甚而独自郁结,只是在逃避令他难过的事实:无法转圜的生死、与无法弥补的往昔。 思及此,洛肴又抬起脸,低声宽慰:“是我尚不够入仙君的眼——仙君很好,不做仙君也很好。” 说罢牵动沈珺食指,沿自己眼窝描绘,好像誓要数清根根分明的睫羽,“狸猫也好,菟丝子也好,无名鬼修也好,佩剑上的流苏也好。” 些许琐碎片段,宛若串起的珠链,从未崩断过。 “你看,无论我如何模样你都会喜欢。”一个亲吻落在沈珺额面,“你明白我也如此。” 小舟忽而倾覆,他失重般沉溺水中,眼前人的面容再不真切,魂体重新回到凌迟的刑场。 在沈珺自以为破喉死后,天地万物乾坤轻轻掀过了那一页。 他得以感受皮肉愈合的瘙痒,血液在肌肤干涸的紧绷,缓慢而沉重的心跳、费力而稀薄的呼吸,然后在他想要支撑起身体时,再一次,被拂尘撕碎复苏的心脏。 玄度有些讶然于他的生死反复,随后他们都清楚地知晓,原来身处由阵法构建的幻界。 万物有灵给予他千万次失去再重来的机会。 在认清这一点的须臾,沈珺终于在神智回复的一瞬凝出长剑,堪堪避开拂尘再次袭来的一击,同时错觉五脏六腑都移了位,四肢百骸均不属于自己,光是站定都需要莫大的气力。 他凭借微弱的灵息,欲将星宿收拢。 奈何玄度三两下拂袖,方才亮起的星子便丧失光泽。 没有用。 拂尘丝桎梏住他的手足,轻易洞开了脾俞。 身躯倚靠着林木失力滑落,仍旧死不瞑目。 再一次,沈珺决定舍弃星图,从堪破“月华清慢”着手。十二轮月相周而复始,各有各的玄妙,倏忽是照满襟冰雪、倏忽是剑气横秋。 即使他明了月华清慢不似冰镜剑道的残缺,却依旧颇为固执地诵念剑诀,试图解读其中关窍。 没有用。 三千拂尘丝乱刀般扎入体内,一时真如雨淋白骨血染草,月冷黄沙,风息萧索。 他尝试借护身符吊住一口气,强打精神攻破盈月,心想倘若十二轮月相不再徐徐轮转,那么是否能够看透其中奥义? 没有用。 他尝试拖延时间,等云层出现,再逆行剑道,引天狗食月。 没有用。 没有用、没有用、 没有用! 为什么要守着他的尸骸在意识回笼的每一刻重复痛楚,为什么拂尘会一遍遍割开动脉剥离皮肉,为什么刑罚般的啃食撕扯循环往复,那些寄人篱下的记忆,格格不入的、孤独的、落寞的、万众瞩目的,那些枷锁一般的旁人的期待、过分煎熬的自己的期许,自怨自艾或是清高自傲、失败的惩戒、成功的赞誉,日复一日的剑道场、数不清晨昏昼夜的回廊、空荡无人的深宵露重,凌乱的、熙攘的、吵闹的、死寂的,昆仑山巅四起的寒霜,错过的、永别的、亲手葬送的,抑或镜花水月般的故人,面容不清的、孩童的、暮年的、两鬓斑白的、踮脚张望的、盼他归去的却永远不会再归来的,在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折磨中反复涌现。 没有用...... 他的魂魄不断横跳真实虚假之间,蹂躏拉扯得坏了形状,仿佛看到无间道狱的刑场。 削筋、剜目、扭断的颈骨......洛肴是鬼吧,那他余下的一缕魂魄,又在哪里呢? 为何大道是自深深处。一定要逼圣人神像破碎,剥出光洁皮囊之内,骄傲、嫉妒、愤怒与欲望的劣根,而后发觉最痛不过“痛你所痛”的应验。 沈珺望见黑红交错,跫音像骨髓一样被蛆虫吃干榨净,足底热糜柔软得犹如顶好的羊羔绒,有人垂首被缚于绞架,紧盯着地上那颗眼珠子,在黑无常的絮语声中滴溜溜滚动。 望见有人攒石占了最后一卦,谶语落西南坤宫,五行属土,是死门。 亦望见横竖撇捺书满“无用”的命薄翻开,一页一页、一层一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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