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沈珺剑式流转不休,见招拆招。 原本他同玄度交手,虽多数时候是力所不能及,但你来我往地还有招有法,眼下青竹长鞭一扰入其中,就如顽石坠水,掀动涟漪万千。许是从前陪他习鞭之人随心所欲、招式胡搅蛮缠,才练就了如此使敌手摸不着头脑的鞭法。 这样也好,可谓出奇制胜。沈珺如今寻回旧忆,再看青竹颇感欲言又止,纵然他们之间尚存罅隙,但也有许多话想要诉诸于口,可惜并非良辰。 又一个并非良辰。 沈珺剑锋更淬三分猛戾,鳞鞭与月相缠斗不休,犹若双龙衔珠。青竹消瘦身躯亦如另一柄长鞭,不过是以骨节为链,角度刁钻,全然不顾肉体的刺痛,似乎咬牙切齿,誓要将眼前人嚼碎了吞进腹中,是动物纯粹的恨意,不参杂任何复杂情感、抑或顾忌,相较之下,他在却月观说“唯独恨不了你”,也许不是虚言。 沈珺思及此,杀招不由微顿,旋即又面色一凝,敏锐捕捉到玄度身法疏漏,心脏却狂震不已。 这是极好的一剑、他梦寐以求的一剑,势必能将玄度一击毙命。 可青竹为牵扯玄度,使其露出这一破绽,身形遮挡在前,强行出手亦会重伤于他,何况孰知万物有灵是否化解,杀了玄度就有用吗?沈珺不免踟蹰,心道此番不成,再等下次便好,玄度也并非神仙降世,总会有再出现破绽的时候。 但不待沈珺深思熟虑,不过举剑间隙,突地听闻破空尖啸声起,他胸腔脏器跳动一时间抵达顶点,惊愕内只见魂魄铸就的双生剑势如飞矢,于玄度蓦然瞪大的瞳眸中一前一后、彻底将其生门封死,狠戾地击碎命脉,亦贯穿了青竹心俞。 “青竹!” 沈珺下意识阻拦,却被魂剑刺透掌心而过,左掌一个血窟窿汩汩冒着洪水,他浑然不觉。 魂剑所杀,是神魂俱灭的下场,而妖物本就无魂无魄,他分辨不出地上横尸究竟是真实还是幻象。 然而他记得虺蚺蛇身庞大,只得抱水而栖,人形具是幻体,故此脱不离抱犊山,可当他俯下身探青竹后颈,七寸处伤疤分外骇目,遂想起洛肴曾向他坦明的地府寻物一事,也是洛肴不愿重返此地的缘由。 那弯弯一道疤痕像硬生生剥去的蛇鳞,令沈珺再起身时,恍惚万籁静声,偌大的山川空寂无人,感到前所未有的......深宵旷野独行者的茫然。
第0149章 抱犊山从前不叫抱犊山。 青竹也不叫青竹,他没有名字,仅是寻常的一条山林野蚺,偶然得来机缘修炼妖道,汲日精月华,盘水而栖,身长百尺。不论话本注释抑或口口相传,皆唤他虺蚺。 虺蚺常年盘踞山头,除却他之外,就只有一方亦不知名的道观,观中有几个老道士,化形之初,他会悄悄溜上树梢听他们诵经斋醮,然后在心里讽刺都是些半吊子的假僧,连他这个妖怪都瞧不出来。 一来二往,老道士们倒是皆注意到他,笑着说哪家的孩子跑上山来,又说山中没甚有意思的,便递给他一根方折下的翠竹枝,让他随意闲晃,切记莫冲撞了诸神真仙便好。 如此春秋轮转,老道士们摇摇头叹气道“这小孩怎么长不大”,看着他的脸一年一年犹似初相逢时那般稚嫩,而他们却日复一日地垂垂老矣,直到偶然时分他勾着指头,总觉得老道士们数量少了,问起来,余下的人默然半晌,才说:“他呀,又去做如你一样的小孩子啦。” 虺蚺歪着头问:“那他会长大吗?” 老道士说“会”,“他会从孩童变成少年、从少年迈向中年,他或许会成亲生子,或许会孑然一身,但他最终又会再次成为一个孩子。” 步入六道,转世投胎,经历或漫长或短暂、或圆满或缺憾的一生,反反复复,一直循环轮回下去。 虺蚺忽然觉得也挺有意思的,便说:“我也想要长大。” 老道士摸摸他的脑袋:“你会的,只不过会慢一些。” 虺蚺记着老道士的话,每日都期盼时间过得快些,自己也成长得也快一些,可逐渐发觉他一点点长高,老道士们就愈来愈难见踪影。他们总是那么着急地想去做一个孩子。 最后离开他的老道士,轻拍虺蚺肩膀,说你该去新的地方看看,其实世间无比广阔,并非只有孤零零的一座山、一间破观,属于你的时间也无比漫长,长到足够一介凡人从孩童到暮年、又从暮年到孩童很多很多次。 他说你有名字吗?不如就叫青竹可好? 青竹自那日后曾经跑下山头,小心翼翼地在尘土上落脚,人烟熙攘、车马骈阗的喧嚣绵延得悠远,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却惊觉无形通天的屏障将他隔绝在内。 他呆立良久,又转身回到了抱犊山中。他想他或许会永远待在这里,直到在此等来一座观,等来那一群从孩子长大了的老道士。可不知多少年后,他在修炼中终于对天道有所领悟,方明白因果,才是尘寰的节点。 当一个人故去,投胎轮回之后,不会再是前世某某,只是凡间崭新寻常客,早已被忘川水洗尽铅华,过去和未来与前世全然无关,除去那缕相似的魂魄外,浩荡其余皆埋没红尘。 他再也等不到了。 抱犊山阴气盛,总是没有人愿意长久地驻足,后来又是不知道过去多久,山里来了位既砍樵又捕鱼的猎户。青竹就猫在乱石丛里看他的木屋子一点点建起来,然而某日天冷,不小心睡过去,醒来时那大叔粗糙手掌摩擦着他的脸盘子,爽朗一笑,“有条小蛇。” 自从知晓山中有精怪后,大叔砍柴钓鱼时都要自言自语一番,才不管青竹有没有在旁边蹲着,他说他祖上五代军功显赫,不过家道中落,双亲早亡,兄弟皆战死疆场,“我看不惯那些市侩亲戚,干脆远走他乡自立门户,这不,也能养活自己。” 说罢拿汗巾抹把脸,担起厚重一沓柴依旧腿脚飞快,但他每逢梅雨天都会捂着膝盖辗转难眠,只有在那时候,青竹才觉得他并非无所不能。 等到武叔种下的槐树长到青竹腰间那般高,抱犊山才又有了新面孔。那背着书笥的男人在山中迷了路,还是青竹好心将他领到大叔的屋前,才让他免于入夜受冻挨饿,结果次日那男人知道青竹是妖怪后直接两眼一黑,昏得不知白天黑夜,嘴里不住念叨什么急急如律令,青竹撇撇嘴,心道这书呆子连调都没咬准。 刘伯刚一在山里住下来,就养了条黄狗,取名烧饼,以免他再次迷路山林。 于是院子大了一些,屋子多了一间。刘伯没甚爱好,就贪口小酒,气温适宜时也自己酿酒,平日里做得最多的,便是躺在藤椅上摇蒲扇,千里迢迢背来的书简都堆在柴房,往后被文叔一一除尘,全搬到青竹屋里去了,青竹叫苦不迭。 在文叔长住抱犊山之前,青竹最亲近的是烧饼,他们一起在泥巴地打滚,一起蹲在地上吃饭,一起趴在溪边喝水,见烧饼尾巴摇得欢时还要懊恼他没有尾巴,无法同烧饼表达自己的喜悦之情,但文叔很是严肃地告诉他,“你们已经不一样了。” 其实文叔仅仅是个卖葱的小贩,大抵是外面的世道商贩地位不高,故而文叔总是唠叨:“你要用功读书。” 刘伯骂:“读书有个鸟用。” 文叔摆首,“不为求功名利禄。” 刘伯不说话了。其实偶尔兴致来时,刘伯也会对他讲讲诗词歌赋,或是话本故事,总之绝口不提四书五经。文叔则固执地教他读书习字,说你既然修炼人身,便是人了。 这跟沈珺同他所说完全相反。 当然,在沈珺被文叔带来以前,青竹还缠着张婶留在了山中。那时他还从未见过女子,只觉她身上有股淡香,发丝柔顺,像千千万万条黑亮的小蛇——小蛇迷得他走不动道,恰巧张婶逃了亲,无处可去,但对院里五大三粗的男子煞是戒备,青竹吐着信子,展示微薄妖术,信誓旦旦地同张婶保证他们都是好人。 好在文叔武叔刘伯的确都待她如自家妹子,她待青竹亦如自家孩子,什么风车纸鹤莲花灯、糯米团子红豆糕,青竹一时幸福得头顶冒泡,脑海里搜刮一番学来的人间词汇,慢吞吞地唤她娘亲,文叔听了斥他胡闹,说张婶年纪尚轻,总要成婚生子的。 张婶道:“我既逃了亲,在家乡的名声便毁了,爹娘亦恨透了我。不过嫁不嫁人的,我也不在乎,具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有什么感情。嫁的不好,便是终身难熬,嫁的好了,至多也是年迈时搭个伴儿。” 不过她刮刮青竹的鼻梁,“还是莫要喊我娘亲,我有名有姓,可唤我张晏然。” 寒冬来临时,青竹窝回蛇身盘踞处舒服地睡了一觉,待他伸着疏松懒腰回到堂屋围垸,槐树密密麻麻的叶子都能盖过房顶,而温柔的张晏然已生出白发,比划着他堪堪长高几厘米的身量,笑着说,“哎呀,你还是称我婶婶罢。” 文叔带回一位少年,名为沈珺。 青竹颇感好奇地赖在他身旁,觉得他冰冰凉凉,像沥过水的竹席,奈何性子也冰冰凉凉,并不容易相处,特别是当他不咸不淡地望过来,像看狗的眼神——并非表示侮辱。青竹说:“我知道,你觉得我和烧饼一样,不过是小动物。” 沈珺困惑:“可你不本身就是蛇么?” 青竹也有些困惑,“但文叔说,既然我修炼人身,便是人了。” 这番对话令青竹久违地顿悟,发觉自己再回不到纯粹的蛇,却也无法完全成为人,如此不上不下地吊在中央。他怅然地垂着脑袋,“可是我想和你成为好朋友。” “嗯。”沈珺抿了抿唇,又道,“方才......抱歉。” 有时他们会一同到田埂踩杂草,烧饼翘着尾巴跟在后边,青竹问沈珺为何不和烧饼玩呢,沈珺沉默片刻,两根食指碰在一块儿,像两条交叉后渐行渐远的线,彼此的交汇亲密而短暂,“二十年于我不长不短,却已经是它们的所有。” 青竹说哦,“你怕以后舍不得。” 沈珺白他一眼,然后很轻地点头。 青竹无法理解他的杞人忧天,令他小小年纪就显得深沉,但倘若角色对调,他又能隐约体会那种感受,其实他也可以将沈珺看作小狗,两百年对于他而言可能不算什么,冬眠一觉醒来就是了,凡人却要很努力才能活到那个岁数。 不过他很快将突如其来的忧愁抛之脑后。 再熟悉一些,青竹便发现沈珺外表是硬邦邦的冰糖壳子,内里是柔软的豆花馅,譬如当他抱怨曾试图离开这座山,却无论如何都出不去的时候,沈珺观着他沮丧神情,忽尔谈及鬼道,说烛阴凭一柄无鸢剑名扬天下,相传源自玄鸟颈骨;说妖总是作为坐骑或灵物被人所用,故而妖道或偏安一隅、或与世隔绝;说:“也许抱犊山在保护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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