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肴烦闷地心想他下辈子再也不要和狐狸打交道,游神间已经折返回九尾的木屋,这里早在搜索证据之时就被彻彻底底地盘查过,并无机关陷阱一类,三人盘坐与九尾初次谈话的蒲团,段川率先开口:“如何?” 洛肴斜倚着一张方椅,上半身骨头都软了似的,懒洋洋道:“头疼。” 沈珺对段川解释:“他有脑疾。” 洛肴:“......” 他顺杆子往上爬地合眼假寐,耳朵却竖得老高,听见沈珺道:“两仪微尘阵需要献祭鬼魂,不知九尾是否已经发觉载体,但我们还是一齐行动较为稳妥。” “自然如此,不过那错误阵法...” 洛肴正揪着最后的疑问,即九尾所做所为的意义来回斟酌,沈珺的嗓音恰好敲进耳蜗,他说:“错误或许不是表象,意义和本质也绝非隐藏在事物背后,它们就在事物当中。” 事物当中... 洛肴倏地睁开眼。 沈珺瞥到他如垂死病中惊坐起一般挺直了脊背,却仿佛只是对窗纱的缀珠感兴趣,起身将整齐的排序拨乱,手上还卯了点力,一时间拖着滴滴答答的清脆回音,随后没有再动作。 沈珺将注意收回谈话之上,洛肴一直余晖下站着,不知是凝视着珠子渐渐平息的摆动,还是单纯的游神。 身影把投射而入的小片光线遮蔽,因而像山水绘卷中一块恰如其分的留白。 尔后他又若无其事地转过身来,打了个哈欠,伸千着腰:“天色擦黑,该休息了。” 段川闻言表示他在屋顶守夜。 沈珺亦随洛肴走出木屋,余光内他挑了棵临近的树,但迟迟没有动作。 “怎么了?” 那人似乎有些欲言又止,被即将盈满的夜墨衬出一双星亮的眼,也像未散尽的天光徘徊,半晌终于开口,他说:“再见。” 沈珺无奈道:“再什么见,你不过睡个觉而已。” 他看见洛肴狡黠地笑了笑,心脏却忽然跳空一拍,来不及细想那人就野猫似的跃上树顶,被层层叠叠的阴影掩盖了身形。 颇不着调的话音模糊地飘下来,沈珺不确定自己有没有听清,因为洛肴依旧只说了两个字,便没有下文。
第0039章 再见 沈珺未感睡意,亦忧悒身陷迷梦,于是干脆同段川一起守夜。 他们其实相识许久,自首次交手的昆仑论道会至今,大约已有十余载,但交集也就仅限于三年一届的论道会,私下并没有过多来往,不过是各占着一南一北天之骄子的名号,再偶尔斩邪除祟时匆匆一面。 招呼之后就是两厢无言,缄默数盏茶后,才有人声划破寂静。 “却月观近来如何?” “尚好。不周山近来如何?” “尚好。” 空间又复归寂静。 漫天星若流萤,沈珺的心绪一面警惕着周遭,一面琢磨着禁地外的局势,忧心景昱景宁景祁的情况如何,还分了神思索洛肴方才的古怪,段川再开口时他还有些诧异,听闻内容更是疑惑。 “经年久别,不知仙君对罗浮尊可还有印象?” 沈珺知道衡芷尊向来是直来直往的性格,却也没想到他如此昭然一问,摸不清意图,便含糊答道:“六如剑主年轻有为。”又说:“为何突然有此问?” “四年前抱犊山莫名覆灭,罗浮尊至今下落不明,忽而感时伤怀。” 段川此语宛如束之高阁的蒙尘玉珠,掷地前分明不甚在意,要无可挽回地碎裂时,才会有所感喟。原来他最后一次参加昆仑论道会、连同那看不清面目的一战之交,已经过去六载。 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四季迭代,变化无常。 沈珺只微不可察地轻叹声。 段川见他反应平平,对六如剑主罗浮尊很是陌生的样子,也终将揣度之心收拣。 二人没再言语,尘寰犹如框在水墨丹青中停滞。 直到破晓前夜,四合幽暗间,一抹赭色飘飘然落下树顶。 这一幕自然映在沈珺视线里,只当洛肴是活动筋骨,没多会儿还要睡回笼觉,可下一瞬他却出人预料地飞矢般刺入林中。 沈珺眉头一蹙,几乎是同时跃身追去,早在听风寨幻境他就觉察洛肴轻功不俗,倒没想到修为如此之低竟然还能领先自己数程。沈珺心说这人突如其来的发什么疯,本想唤他名字,又怕他是梦魇,于是只沉默地紧随其后。 但很快沈珺再维持不住镇静,疾风拂开鬓发而完整露出的眉眼凝着锐利寒光,牙尖在急遽中咬破了腮肉,一股铁锈般的血腥气弥漫开。 他像吞了千万根铁针那般说不出话,眼前闪掠的树影似乎都变得瘦长摇曳—— 九尾?她怎么会忽然在这里? 这里又是哪里? 沈珺从心神动荡中分出一缕观察四周,发觉他们正行向那狐眼、那鸟骨、那蛇血、那黄芪... 两仪微尘阵。 沈珺下意识放缓脚步,可洛肴的动作却没停顿,一瞬迟疑就要挣脱视线之外,他急促喊出一声:“洛肴。” 但连洛肴的发梢都没有犹豫一下,三千青丝却像在他心头扎根,密密麻麻紧箍得人喘不上气。 沈珺足下不再夷由,长剑的冷意顷刻席卷月夜,掌风化刃,那人似有所感地突变落足之地,厉风削进树中。 心法淌于经络,冰境剑道在掌内方寸流转,望月剑诀如借天玄,顺势一跃好似飞燕回翔,他与洛肴之间的距离猛然缩近。 沈珺伸出手,只差半掌就能扣住他的肩膀。 连他身躯的热度都要捕捉到了,却不知他如何使然地蹿离开来,瞬间一扑落了空,手臂失力地垂下去。 沈珺霎时涌上千思万绪,忍不住自嘲莫非是又被欺骗了吧?眼前人只是引他上钩的饵;又自扰地想洛肴是否陷进了九尾编织的迷梦内,身不由己? 直到那身赭衣分明像焮天铄地的火光,却偏偏撞进飞蛾扑腾的鳞翅里,冲天白芒猛地掀起无形巨浪,将执剑人逼退数米,他们之间空无一物,却陡生不可逾越的险阻,结界屏障天堑一般地将他隔绝在外。 沈珺的心跳在狂震中几乎要停止了,终于把那千万根铁针生咽入腹,喉根涌上浓郁的腥甜,硬将清寂的声音都改了调:“洛肴!” 摇光挟攘着戾气直刺屏障,但当即被力道反噬,疼痛彻骨,忽有一手将他向后拽,沉声道:“你冷静一点。” 这倒是沈珺第一次听别人对他说这句话。 “他到底在干什么?他是不是疯了?他想和九尾同归于尽吗?” 阵法结界内的场景于他们如同哑剧,生、死、幻、灭、晦、明六门如今好似地狱临渊,塌陷出不可测的幽深,九尾半句废话也没多讲,她似乎只对洛肴说了三个字,辨唇型是: “你输了。” 沈珺根本看不清洛肴的神情,就只见九尾五指作爪,直将洛肴向死门袭去,她转身入定生门前遥遥望向沈珺的方位,白绫拖曳出长长的残影。 在那电光火石的须臾,沈珺才恍然明白,阵法并不是“错”的,阵法只是“反”了。 但似乎一切都太迟了。 这所有都仅仅发生在几十秒之间,却被一帧一帧地延缓,就如同自己明明深呼吸着,可又似乎已然窒息。 那个坠落的影子如明灭不定的灯苗,摇摇欲坠的、终将熄烬的,时间轻易洞穿了他,叠合着无数个飞驰而过的瞬间。 像他无论如何也记不起来的儿时往事;像他少年傍观的元宵灯会,在旁人阖家团聚的嬉闹中拢上的门扉;像他首次游历回观,转述陇州大旱,自责无能为力,师尊说我等既未高坐庙堂,管不了一亩三分田,亦并非龙王转世,降不了一阵及时雨,说我们能做的其实很少。 他曾经以为他能济世,能救苍生万众;能坚守道心,能庇佑一方,又终究在世事蹉跎中明悟...他能做的其实很少。 少到,甚至救不了这个人。 沈珺听不到自己心脏的搏动,只觉得它们都吹影镂尘。手上的摇光不知疲倦地斩向屏障,每一剑都反噬在他身上,等同于自我凌迟。 或许是假的呢? 狐妖那么擅于编织幻境,也许这都是梦吧? 直到下一剑刺了个空,沈珺看见他的手抖得不成样子,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又或许他已轻如祷告地说了。 “...不。” 刹那地动山摇、土崩瓦解,格格不入的赭色淹没于深渊之中。 是六门皆闭,是大阵已成。 沈珺胸腔里的剧痛钻脾噬肺,才顿悟了跳动的频率为何。他木然的、面无表情的凝视着囚囿百年的天幕一点点破裂。 碎片似焰火余烬,在坠落的途中熄作飞灰,像极了人间一场大雪,淋予行人满首苍白。 沈珺良久无言,静默间竟感到脸颊湿热,要从下颌滚落时终于抬手抹尽。 原来是两滴眼泪。
第0040章 再见 洛肴睁眼看见蓄着白须的判官时忍不住骂了句粗口,被判官一笔杆子敲在额头上,瞪着眼道:“嚷什么嚷,我还想骂你呢,你怎么又死了?” “不可能。”洛肴啧一声,坐起身检查有没有少胳膊少腿,不过话是说得这般硬,心里却难免没底。 不会吧,难道他真的赌输了? 判官冷笑着:“那你说说,怎么不可能?” “人又不能死两次。”确认自己全须全尾后洛肴长吁一口气,靠着判官塌上的软垫翘起二郎腿,“那两仪微尘阵的反阵不过就是将条件和结果再翻转罢了,原本献祭的是鬼魂,反转后再次变成了生人。”他揉着额头顿了顿,说:“我又不是生人。” 九尾不愧是多将人心拆之入腹的狐妖,他们脑海内有正确的两仪微尘阵作为对照之后,再看见反阵的第一反应只会觉得它错了,殊不知她真正所要使用的,就是“错误”本身。 既然是反阵,那么献祭的对象不言而喻,洛肴曾对沈珺说过这个生人可能是衡芷尊、可能是他自己,也可能是沈珺,他不愿和九尾赌那三分之一的概率,干脆另辟赌局。 而他的赌局,则建立在九尾究竟知不知道他已经“死了”。 照常来讲,九尾既已算到漌月仙君的情劫,就应该如同沈珺一般知晓情劫所指是个死人才是,况且她一直将他称作情缘,理应会将两事联系。 不知是他和沈珺的戏起了作用,让她一时疏漏此事,还是她当真不知情,总之纵然他回阳后有生人气息,但归根结底只是一个借尸还魂的鬼,这个阵法必定是要失败的,九尾会被阵法反噬。 “你还知道你不是生人?”判官又是一笔杆子戳下来,被洛肴屈指弹开,登时更没好气道:“地府用幽冥圣器替你还阳本就有违天道,你倒好,怕不够人尽皆知似的尽往热闹处钻,我再问你,漌月仙君又是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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