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此刻他寄身在柠檬小小的壳子里,却离喻舟那么近,隔着衣料和皮肤,那颗心脏的跳动又是如此清晰。 这便是梦独一无二的伟大神力。 * 推开拭得透亮的玻璃门,宠物医院的状况一览无余。几只小犬争相吠叫,身形不大,音量却颇具阵仗,喻舟不禁将怀里的小家伙箍得更紧。 “请问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我想给我家猫做个体检。”喻舟说明来意。 身着紫色工作服的前台姑娘扫了一眼,道:“喔,是只小流浪。”便挠了挠它下巴,顺势想抱出来。 * 谁知方才还是一副温驯脸孔的小兽,这时却竭力挣脱,乳牙险险擦过女孩指节,令对方不由停下,心有余悸地端详充血变红的皮肤。 担心小猫扑咬伤人,喻舟忙把包放到地上。 但它并未四处流窜,甚至压根没做逃开的打算。 相反,它呜呜地哼唧着,缩在夹层隔板边上,身子曲成毛线团状,尾巴局促地藏在两只前爪下,一颤一颤的胡须配合它叫声的频率,像一种得了便宜还卖乖的讨饶。 两只嫩得滴水的灿黄眼珠圆圆地与他对视。 呜—— 喻舟总觉得又听懂了它的话。 * “行,我来,可以了吧?”将右臂垫着它两只手,左手掌心则衬在它脚下,喻舟用一个给小婴孩唱摇篮曲似的的姿势,将它带了出来,这回竟果然没有挣扎。 为了更好施力朝上托了托,不足一秒的悬空感,却让它眼疾手快地拿爪子钩住了自己衣服,鼻息全喷在领口一侧。 喻舟“……”,评价说:“够得寸进尺的。” 流浪猫就是这样,戒备心更强,前台摆出了然的笑容,又说他能获得这样一份全盘托出的信任,属实是种缘分。 * 倒不是方清宁故意惹事。 但他毕竟还是人的思维,窝进女孩子怀里什么的,实在接受不了啊。 也只能厚着脸皮,有恃无恐地冲喻舟耍赖。 “你也知道不好意思啊。”喻舟说的是他差点误伤别人,见小猫埋着头趴在自己胸口,似乎羞愧得快要把脸都给压平了,又拍了拍方清宁后脑勺。 想着自己八爪鱼的样子,方清宁快要烧成热水壶。好在很快有医生接过了他,带去做常规检查,这次倒是没再闹腾。 抽血的时候喻舟就在外面,透明的门令方清宁看得清晰。 * 他站着等待,不一会旁边的店员就上前来,滔滔不绝地介绍起一台新款航空箱。 喻舟双手插兜,侧着脸,十分认真地听对方详尽的讲解,似乎真的感兴趣一样没有打断。直到被满怀期待地询问,才开口说话,看唇形是在拒绝。 但他转而伸手拿了几个不同口味的罐头,在店员建议下换掉部分,其余的装进递过来的小筐内。 喻舟一贯不会给人难堪。 真要说的话,那样神色凌厉,算得上一种失态的样子,在方清宁面前呈现,尽管让他生出无地自容的痛楚,但毕竟触碰到了喻舟温润外壳下,更生动也愈加尖锐的棱角。 这时电话响了起来。 他只瞥了一眼,脸上的血色便淡了几分。 购物篮随手搁在身旁,发出“哐”的动静。 * 坐在留观区的长凳上,喻舟将手机屏幕贴在耳畔,回了这通电话。 “妈。”他先是喊这一声。 喻舟情绪不高,但听得极为专注,原本拢在方清宁身上的目光收束进去,随着垂首的动作,铺将在地板上。 “您怎么还在咳嗽?” 他提议道:“家里有药,过会儿我送过去。” 对方不知说的什么,想来是宽慰的话。但效果聊胜于无;喻舟的眉心始终拧着。 “好吧,”他妥协道,“您好好吃饭,保重身体。外公的病好些了吗?” 喻舟一面听,一面粗暴地扯下兜帽,手指死死攥在衣服的领沿上,胸口剧烈起伏着,无意识地向外扒拉领口,像是呼吸困难。 那一头显然在避重就轻。因为喻舟再开口,回复的却是别的问题。 他一五一十地向母亲汇报各科分数:“综合排名降了两名,在校第三……嗯,期末会上去的。” * 方清宁被安置在桌台上,周围的人都夸他乖。他没去注意,眼底全是喻舟一举一动。 被赞扬而飘飘欲仙的小猫,会神气十足地踩出笔直的步伐,尾巴高高耸成一根旗杆; 少年时期的方清宁在测验中拔得头筹,尽管不大好意思,但毕竟有更充满的底气,提出几个在合理范围之内的请求。 和喻舟天之骄子的成才路相比,这些成绩都不值一提。 可是,越是听着,脸色越是苍白,乃至露出这样难过,脆弱,甚至自我厌弃的姿态来的,却是喻舟自己。 * “——妈妈。”他打断了对方的话。 另一端也沉默了下来。半晌,只剩下偶或响起的机械女声,叫着病患的号码,将他们送进不同的分诊室。 医院是个十分微妙的地方。 在那种洗不干净,忽浓而忽淡的消毒水的气味里,生和死的界限变得模糊不堪。 会倒逼人去直面不愿承认的现实。 * 喻舟淡色的唇开合着,呼出一口过于长而滚烫的浊气。 “你明明知道我无怎样做,他都不会满意——”喻舟说道。 他的背弯下去,在用单手去系散开的鞋带,似乎是店里暖气打得过高了些,有颗大的汗珠贴着鬓角砸落,但手上动作依旧麻利。 他脸上的模样,按照话里面的内容来看,简直是平静,甚至不合逻辑的淡漠了。 “或者说他对我根本就没有过要求,”喻舟语气泰然,“书读到今天,我明白是为了自己,不是别的什么。 我不是小孩子了,妈妈。 你们,离婚吧……?” * 他说得流畅,遣词朴实也漂亮,应当打过无数次腹稿,独缺一道东风。 只是尾音飘忽周游。像提议,更像恳求。 喻舟没有得到回复,“嘟、嘟”的忙音响了很久。 方清宁看着他变成一把张得过满的弓,奋力将箭抵磨过去,直到状若无事地收回手机,那一刻确切在空气中听到弦断裂时铮地一声痛呜。 * “小家伙很健康。”医生从打印机中拽出几张报告单,冲喻舟笑道。 喻舟仅一愣,回神走了过来:“现在可以打疫苗了吗?” “这样最好。”医生建议说。 那打吧,喻舟说,精神已没那么好,却还是接过方清宁,抱在怀中,用轻和的语调哄弄着,一边仔细地阅读长长的单子上各项数据。 方清宁又觉得当一只小猫也没什么好的。 * 假如在这一天,这个时候,他是他自己,而不是别的什么。方清宁至少可以坐在他旁边,哪怕一句话不讲,或者蹲下身,为他解开刚才半天努力无果,反而在鞋面上缠作一团的死结。 门口的风铃叮当当摇。 看清楚来人,喻舟的身体一僵。 方清宁看见他的面色是前所未有的冷,便随着望了过去。 * 但那只是三个和喻舟年龄相仿的高中生。 中间的那个抬脚踹旁边人的腿肚子,不屑地指令道:“你没吃饭吗,这都拎不动?小心点别给摔了,我省得听我妈唠叨。” 矮他一头的男生应着,把猫包冲上抬了抬,颠出几声怯弱的呼叫。 啧,他不耐烦地撇唇:“吵死了!给老子闭嘴!” 我来吧,前台姑娘及时迎上前去。 他看都不看,像处理一个烫手山芋似的,抢过包就甩了过去,视线百无聊赖地在店里扫来扫去,接着立马啃在了喻舟身上。 横眉一挑。 跟班油腔滑调地“呵”了一声:“周哥,你看这是谁?” “这不是咱们班大学霸嘛!” “周流。”喻舟白开水似地说。 他眸光起起沉沉,却不聚焦,更不曾向周流投去一瞥。 更别说那两个跟班了。 周流倒不急着自讨没趣,掏着耳朵,似真似假地抱怨:“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 喻舟便站起来,想走到另一侧。 报告单中的一份从指缝跌到了地板上。 * “这位客人,”护理师拿着梳子,“你家这只是长毛猫,又很久没做过洗护了,身上打结的地方太多——” 周流神态自如,“那就剃掉呗。”说罢一脚蹬在了报告单上。 雪白的纸面上,半个鞋印万分刺眼。周流吹声口哨,好整以暇地觑着喻舟,只等他弯腰来捡。 喻舟把猫放了下去。 小猫却抱住他一管裤腿,使几分微不足道的力气要往后拉。喻舟垂下眼,见它那清澈的瞳圆碌碌的,镶嵌的金黄的边,透出些翠色,像在无声地劝说。 没事,喻舟道。 * “听说你这次又是前三,全校传奇人物就是不一样啊!” 见他只是站着,周流得寸进尺,索性足尖一勾,将纸哗地踢到喻舟面前。 周流长相其实并不差,但眉宇中浮着团邪气,与喻舟相对而立,无形的空气里都燎着火星子。 喻舟冷冷地,拨开他的气焰,像处理一堆垃圾。 “听说你又吃了个留校察看,”他的话音里始终没有任何多余的起伏,“想来够呛。” 周流从牙缝中挤出字来:“拜你所赐。” 喻舟平淡道:“偷来的成绩再好,也不会是你的。我只是做了该做的事。” 他好像这时候才顾得上看一看周流,说:“你要真不服,应该想办法表现好点,赶在毕业之前撤销处分,而不是逮我这儿乱逞威风。” * 许久以后,当喻舟足够心平气和来审视这一天,他会破除周流身上虚张声势的迷障,知道自己应该从善如流地抽身离开,过滤周流的话就像拍掉肩膀不慎蹭到的墙灰。 但之于十六岁的喻舟,那些恶语变成淬了毒的利刀子,很快搅得他血肉模糊。 又或者他不过走在濒临失控的吊桥上,周流成为一个时机,让他得以宣泄和爆发,只有当拳头破开的伤口够痛,才不至于有空去做更加疯狂的联想。 * “哟,原来你还是个正义使者。”周流不以为然地调笑道,“也不知是谁,真把我当作他一样的人,说什么也是刚转学来,拉着我讨论些狗屁不通的破题目——” 他咧嘴一笑:“有妈生没爸养的可怜虫,成天得意什么劲——” 周流没能继续把话说完。 他被一阵力气扼住喉口,狠狠掼在墙边,哐——货架上的商品都撼得接二连三地往下掉。 反应过来的周流当即飞脚踹在他膝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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