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角锥形的乳齿若隐若现。喻舟玩心忽起,将一截指节衔进小猫口中。 淤塞的车流将车挡下来。几米开外的行道上有人捧了盆红山茶。喻舟笑得打探它,高挺的鼻和延展的唇线都衬在粉绸缎似的花光中。 * 小猫真像认了主。它没有咬下去。牙尖搭在皮肤表面,雾湿了上边细小的伤口,这几道是在地板上蹭着磨破了的,并不痛,但它拿出舌头舐濡了两三下,喻舟便痒得厉害。 “不玩了,”他无端地心跳,哄弄道:“你睡你的,啊。” 他缩回手去。小猫直愣愣望着他,兀地将头猛一扎进皮毛下,再不理人了,像是羞赧,又像在生闷气。 * 方清宁没能睡着。 车一直开到市郊,在成片的楼宅前停下来。喻舟付好钱,抱着他向其中的一座走去。 这样手笔的独栋不是谁都住得起的。方清宁家境一般,但参加过别的同学的生日趴,屋后还带露天泳池,喻舟家和那一比,分明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只是方清宁也很难去羡慕。 园中的灌木他认出来是玫瑰,可惜时值冬季,满丛连叶子也败了下去,一架秋千被风剥落了涂漆,喻舟从中穿过时,它还在不甘心地吱、吱嘶叫着。喻舟的脸,在这灰蒙蒙的背景下,也似乎黄了,暗了。 喻舟解除指纹锁,开了门。 屋里并不亮堂,因为大多窗帘都被拉上。方清宁看见在扶手梯上有一线流光,飞快地爬了上去,接着意识到是喻舟在逐一束上帘布,打开窗户。他站回门厅,像把一壶滚水烫在散出木头陈香的旧家具上,杀出了些难以言喻的生机。 方清宁觉得这地方太大,也太冷清。他想起第一回 见着的出租屋,整洁且温馨,扫地机器人追着他跑,未挂回衣橱的外套上有樟脑丸的清香,他站在电脑旁,就会看到相框中比阳光更夺目的笑容,照片的主角正在读一篇文献,手侧养生壶永远煨着一煲温水。 比这里更像一个家。 * “咪咪?”喻舟换好鞋子,“进来吧,以后你和我住在一起。” 对,还要给你取个名字,等我好好想想。喻舟自言自语,俨然把这当作一件头等的大事。 方清宁在雪白的地毯上哒、哒踏了下,正待向前,就看见两段黑沉沉的足印。 他正一步一步地解析喻舟的过去,这所有的事对方未曾提过只字。方清宁因而彳亍难进,明白自己即使掏遍全身上下的衣兜,也找不到一张通行许可。 “不怕。”喻舟未疑有他,耐下性来继续引导,“你需要的,我都准备好啦——而且,我想你会喜欢。” 他并不在乎什么形象,蹲着身,一只膝已放到地上。 喻舟拱着两只臂,手掌向内又轻又缓地扇动,他怀中像圈出一轮悬日,而方清宁在那光的弧弯上躺了很久,再难脱离和煦的暖照。 “来我这儿。”他说。 于是,方清宁朝有他的方向,迈出了第一步。 * 餐桌上有菜有汤,摆得丰盛,却不冒一点热气。喻舟扫了一眼,没有丝毫兴趣。 方清宁正好相反。 这副小身板八成是饿死鬼投胎,而且鼻子又尤其地灵敏。爆发的本能让他不假思索地跳上凳子,眼睛都要绿了。 喻舟一返身,正看到小东西两个爪垫撑着桌面,艰难地人立起来。布艺的座椅过于软乎,它蹬直了的双脚深深陷在其中,左支右绌的,像在跳滑稽的踢踏舞,胡须都快浸到汤汁里了。 捕捉到喻舟的视线,它嗖地将尾巴一夹,别开脑袋装乖。 你啊你,喻舟无可奈何,“再馋也得给我忍住。都放了佐料的,吃不了。” * 行,知道你是为我好,方清宁嘀咕。 * 喻舟十足讲道理的口吻,本是聊以消遣,可小家伙不服地一瞪,随即哼哼唧唧叫起来,尾尖赶苍蝇般地一颤一颤,倒真似听懂了他“假正经”的“拿乔”,在阴阳怪气着。 “放心,少不了你的。” 喻舟在冰箱找到预备的鸡胸肉,走进厨房,猫寸步不离地跟着。他放好水,一边解冻,一边用手机搜了视频网站上自制猫饭的教程。 不算复杂,大多只需水煮。他横端屏幕,正在认真学习,猫蹑手蹑脚过来,本身站不稳的,偏要把头钻过他腋窝,挤过来煞有介事地观看。 “难怪说好奇心害死猫。”喻舟揪了下它折起来的耳朵,收回手机,捞出肉切成长条。 方清宁生怕他割着手,石狮子一样伏在旁边。见喻舟看着自己笑了起来,把一块指甲盖大的东西点到他鼻环位置,生肉的鲜香窜了进来。 他只得站得高高的,尾团上的毛都抖了开来,两只前掌一上一下交替扒拉着。双瞳则尽力往中间凑,想要看到肉块的位置,以免掉了下去。 “傻瓜!”喻舟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边扬着嘴角,边给他抹干净了鼻子。 十分钟后他拿出一个小瓷碗,把方清宁整齐的毛发揉得乱七八糟,“吃吧。” * 喻舟没费劲去加热饭菜,厅里暖气充足。他吃了一碗饭,又咽下一份老火骨汤。 * 方清宁能感知到他本没有什么食欲。 但他盘桓在喻舟脚边,呼哧哧地、故意发出些愚蠢的声音,狼吞虎咽下一份对他来说寡淡至极的食物。 喻舟的注意力全被引了过来,他几乎没两三口,就要伸手撩他捧着日光的尾巴,通常从中端一路抚上尖部,直到烂漫的色彩像蒲公英,膨胀着溢到空中。 喻舟的心口有一处巨大的空缺,站在偌大的屋宅中都像一无所有。可他又如此简单就被取悦。 因而方清宁晓得,自己未尝不是一个狡猾的人。若干天前他没有控制住,在喻舟面前掉下眼泪,他在说他的无辜、他的困窘、他遥不可及的热望,像狐狸冲猎手献出喉结。 最终被驯服的却是喻舟。他望进方清宁的眼,那种表情好像只要他停住伤心,那么让喻舟做什么都可以。 此刻的方清宁亦如是。仿若被攻击了大脑系统,做出的举动都傻气或笨拙,和喻舟成为湖泊上两片相依为命的叶子,一起往更深的水底沉去。 * 喻舟以为这小猫是初生的赤子,因它对任何事物倍感新奇,又怀疑它过于聪慧,像故事里吸取天地灵气的精怪,他的喜怒哀乐均难脱法眼。 机械地咀嚼、吞咽着,他忍不住去看脚畔吃相香甜的小家伙。 等收去被舔得反光的瓷碗,喻舟才发现自己吃得比平常都多。咸淡一应没了印象,他为小猫抿去腮颊上的残渣,又觉得必然是美味的。 小猫一刻不肯离人。 “馋鬼,你还没饱呐?”喻舟见它把身体塞在洗碗池上方的墙壁边。 他只当是流浪的经历令其不懂节制,暗下决心今后不可自由投食。喻舟把手在清水里漂了漂,撇掉指缝的泡沫,揶揄地捏它棉花糖似的肚子。 小家伙立刻恼了,两爪一合,飞快抓住他作乱的手指。 “好好,我错了。”喻舟笑着讨饶。 * 但他竟然从那双眼睛中读出责怪的意味——小东西压根就没伸带倒钩的指爪,只是轻柔地拢住喻舟手掌两侧。它见喻舟微怔的神态,别走视线,藕粉色的鼻头却在咫尺处贴着,将呼吸溅了过来。 气息喷到的地方,有些难耐的痒意。 喻舟这才想起手上是有伤的。 他敛了心神,见那几道深深浅浅的口子,早已不再渗血,只是沾久了水,每根手指第一节 处的指纹被泡得发白,映得破去皮的伤口红莹莹的。 * “喵呜!”叫声气鼓鼓的。 * 原来是在担心我,喻舟将它抱下去,它立马不甘示弱地攀住他的裤腿,愤懑地不停指责,显然对把它当作七秒记忆的金鱼或者没心没肺的白痴这件事颇有微词。 “知道啦,”喻舟安慰道,“我待会就去上药,啊。” * 方清宁想他真是太不容易了! 高中生阶段的喻舟肯定还处于叛逆期,把受伤当作什么显酷的好事,才会这么不爱惜身体,让他难办——尽管明知并非如此,方清宁还是没忍住腹诽。 他叠声催促,终于等到喻舟把碗放进消毒柜里,走向客厅,方清宁已经先他一步,在药箱边来回踱着。 喻舟看来,小猫像在追赶自个儿的尾巴。 “小心犯晕。”他伸手给方清宁垫了下脑袋。 别玩了,“咪——咪!”方清宁冲他吹胡子瞪眼。 好,喻舟把东西从电视柜底拖了出来,“说真的,猫有这么聪明吗——你都快赶上边牧了,建国之后可不许成精。” 那当然,方清宁趾高气扬地挺了挺白绒绒的胸脯。 最近上演的这一系列匪夷所思的戏码,爱因斯坦要是泉下有知,非得把棺材板撬开不可——量子力学都无济于事,这种规定还能起什么作用哦。 “你看,我说不要紧的。”喻舟开了瓶碘伏,向他展示手上的伤痕。 * 喻舟的手一直生得好看。 皮肤是久晒也难以上色的羊脂白,握紧时凸出连着淡青色筋脉的四块骨骼,每一根手指都修长有力。 他拿试管的时候,脸上通常是一种胜券在握的自信。隔着玻璃质地的实验器材,方清宁看见的也是凝玉般的白,唯独指尖的位置像涂了酸甜的梅子粉,随着捏攥的动作,额外泛出点薄薄的红来。 方清宁见状便发了呆,无意碰落一架天平,冒冒失失地撞进喻舟的眸中。 他眼中的光热会一圈圈褪去,换作面无表情的凉淡,提醒方清宁要小心操作。叫他难堪,又莫名地心悸。 * 而非现在这样,手背淤着重重的乌青,指腹豁了大大小小的口子,被闻起来发苦的药水盖住。 却还是漫不经心地笑,仿佛伤痕也可以被视作身外之物。 * 他一边用棉签涂抹,一边跟方清宁讲应当怎样对付各类不同的伤,好似方清宁这样的小家伙,也听得懂他传授的应急知识,多少积累些生活经验。 喻舟正在说初中某次的骨折。他只略作尝试,就无师自通地知道如何单手换药了,连同病房怪脾气的老头,都对他的自理能力赞不绝口—— 方清宁抬爪,施力一压。 “嘶,”喻舟笑容变形,“你故意的吧!” 你别盘问我,因为我只是一只小猫咪。 方清宁结束恶作剧,就地一滚,身体屈成座拱桥扭了两股,将撒泼耍赖进行到底。喻舟骨节分明的手随后覆了上来,揉弄他面团般的肚皮,伤口被长长的毛绒掩着,连带刺鼻的药气都削了三分。 “唔,”喻舟撸猫撸得忘乎所以,疑惑地歪着头,“算了,忘记要说什么来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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