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没做过这样的梦。 衣料上酸甜的柠黄,玉脂的皮肤,眼睛和头发是缎面质地的黑,连笑意都泊着柔梦一般的淡紫色。方清宁仅仅是站着,身上都聚着一团光,仿佛仲夏夜飞舞的萤火,总让人忍不住伸手抓来看一看。 喻舟觉得自己根本无法再移开眼了。 方清宁挑眉:“嗯,这个现象怎么解释?” “暂时不知道。”喻舟有点忌惮地向后仰了仰,“需要查阅更多资料,获得理论依据。” “科学家还怕量体温?”方清宁一把握住他的手腕,“不许动。” 滴的一声,方清宁把耳温枪翻了一面,查看显示在变红屏幕上的数字,叹了口气: “肯定是伤口发炎了。你再躺会儿,吃了药还得重新处理,等下我喊你。” 看了眼小沙发,他补充道:“去楼上。” * 喻舟在发高烧。 方清宁忧心忡忡,神情并不放松。假如换做他认识的那个喻舟,他当然相信喻舟有充足的能力对付这些小伤小痛,但他毕竟不是。 喻舟才十六岁,拥有远超同龄人的独立能力,但对站在二十三尾巴上的方清宁来说,彻底是小朋友。就算明天要末日大战,也得划进老弱妇孺一类去,拼了命好好保护的。 他有点头痛,“不是让你上去睡觉吗?” 烧的温度不低,偏喻舟压根不当回事。他倚在几步开外的门框边,好奇地监督方清宁忙上忙下,安归安静,存在感又极强。 方清宁读完一份药剂说明书,从药盒抽出一包。 他正想用别的话把他轰走,门铃便被按响。 * “我去就行。” * 方清宁跟在后面。喻舟谢过外卖员,顺手把门厅墙上一排开光摁下。 他拇指和食指捏着那个美团的纸袋,晃了晃,问:“这是什么?” “生理盐水。”方清宁一刻钟前让喻舟解了锁,拿他手机下的单,“你也好意思管自己那叫清创。” 喻舟放到桌上。脸烧通红,精神倒是蛮好:“没想到妖怪对这些事这么有经验。” “你不知道的多着呢!” 方清宁把新烧好的水拿下来,沸滚着的有一些顶开壶口,洒开在台面上。他登时感觉喻舟紧张得不行,甚至在一个瞬间忘记了呼吸。 方清宁觉得自己被看扁了。 “喂!”他冒火地笑起来,“走开行不行?我真不会炸你家厨房!” 喻舟举起两只手投降,可怜巴巴的样子,说:“我就是想看看——以为你会施什么法术之类的。” “照顾伤员不需要施法。”方清宁还是板着脸。 喻舟找到洗碗池旁的抹布递给他:“是因为谁受过伤吗?还是你自己?严不严重?” * 他对自己的病痛全不在乎,探究方清宁的过去,却表现出异常的关心。 似乎已经在设想中构建起一段灰色的故事,试图用彩笔一一涂抹,无论较之他玄而又玄的身份,喻舟的力量是多么势单力薄。 一如说要带他回家的时候。 “不重啊,”方清宁说,“谁不会有点小病小痛的,妖怪也一样。” 喻舟将信将疑,“是吗?” 他笑了起来,脸却转过去,不想让喻舟看到自己的表情:“像你今天这样狼狈的可不多见。” 倘若不是要让喻舟相信,方清宁不会愿意主动提及白天发生的事。对待十六岁的喻舟,有比退烧和伤口愈合更重要,更需要方清宁去维护的东西。 喻舟眼中关切,还想追问:“怎么弄的?” “摔的,”方清宁撕开冲剂包装,把棕褐色的粉末倒进杯中,“神仙也怕脚滑——就这么个口子。” 说着比划了下,又开始催:“你赶紧上去。” * 喻舟这回没有拒绝。 他从放调料的置物架后撤,退到门口的位置。 方清宁想说“又怎么了”,但他突然在空气中解析到一种隐秘的信息,到嘴边的字紧急刹了车。 一楼的灯几乎都亮着,像刚苏醒的太阳,煊煊烂烂地连成一片。从门里向外看,喻舟唇角,脸侧以及腕部皮肤上的擦伤都清晰可见。 他眸底极亮,说不出是因为满室的光流淌进来,还是整个屋子都被他的眼睛点燃。盯着喻舟不说话的一两分钟,方清宁的心像被拧了一把,缓慢地紧缩起来。 * “我就是怕你只是个梦。可除了梦——我找不到别的可能性了。”喻舟说,他的神情十分坦然,“我以前总做这样的梦:在我生病或者情绪低落的时候有个什么人能在身边陪着我。 如果没有谁,一只猫也是好的。” * 他挥了两下手,“我去房间等你。” 听着喻舟上楼的脚步声,方清宁想起刚才没聊完的那个话题。 * 他无病无灾地长到二十三岁,受过最严重的伤,是学自行车不慎跌落,摔在沙地上,蹭花了半边脸。 那会儿很小,一边害怕会自此毁容,一边想学习神雕里的杨过,搞个精铁面具扮盖世大侠。 方清宁还没找到哪里能买到那种面具,结痂的伤便发痒难耐,很快脱落下来。新长出的皮肤反倒更光滑,比女孩子还白皙几分,惹得邻家的彭瑶羡慕不已。 对伤口的记忆,已经想不出任何痛了。害怕被晒黑的新愁,父亲为看护不力补偿他的零花钱,哪一个都比痛觉来得深刻。 对喻舟来说不是这样。 他只有在梦里才敢说痛,即使不大可能实现,也要许愿希望有人能给他添一杯水,什么都不做就陪在身旁都可以。 方清宁想象着他一个人干许多事。最后落在一个画面,是小小的喻舟在超市排着队,抓着跟他差不多高的手推车,询问售货员商品的摆放,礼貌周到,却又小心翼翼。 他感到十分难过。 * 方清宁鼻头发堵,眼角酸涩,一时半会难以平复。 但冲好的药得趁热喝。 他端着上了楼,二楼连廊的灯一直开到尽头。其中的一间房虚掩着。 方清宁推开门,找到坐在床上的喻舟。 * 房里空间宽敞,没有多余的装饰。 喻舟靠着枕头,坐在床上。只开了床头柜上的夜灯,他的脸有小半块潜进灰沉的暗面,抬头望向方清宁,搭在腰间的毛毯滑下一角。 影子在飘窗处拉得纤长,显得屋内越发空荡。方清宁像降落在一块停机坪上。 他拾起毯子,让喻舟看手上抗生素药瓶,“能吃吗?” 喻舟点点头,就水吞服。他的眼皮耷垂,有些困倦,于是把目光下移。 * “强撑着不肯睡呢?”方清宁示意他把冲剂一并喝掉。 喻舟反问:“也许我只是不想醒?”他闻见一阵苦香,蹙起鼻头。 拜托,方清宁把杯子塞到他唇旁,“你难道希望这是南瓜汁?” 喻舟接过,仰起脖子一口气干了。 状似豪迈,其实呼吸都屏着。 他如实评价:“甜的。” 方清宁没好气,“因为它只是包板蓝根。”他妈妈总在生病的时候给他泡这个,见这里也有,便如法炮制了。 喻舟问:“接下来还需要我做什么?” 他伸手拉来把凳子,顺服地注视方清宁,像一个摆在床上的玩偶。 大概确信这是一场梦,方清宁只是他热望的具象化。而在梦里做的事不需要契合逻辑,一些幼稚的举动也无伤大雅。 方清宁坐下:“重新上药。” * 喻舟双手交叉,各拎着一处衣角。他看了看方清宁,干脆地脱了。 方清宁按了几下空调遥控器。 “不冷。”接连的“滴滴”声中他道。 方清宁拿手贴了下他的额前,眼底流露责备的意味。他便不说了。 喻舟是少年人的身量,和其他缺乏锻炼的高中生比,修长骨骼上覆着薄薄一层恰到好处的肌肉,抬高下颌时,流利的线条在喉结处拐弯,沿脖颈延展,像一只优雅的天鹅。 在肩窝的折角上,却堆着触目的淤青。 “就看着吓人,”迎着方清宁来回扫描的眼,喻舟轻松笑笑,“都是些皮外——嘶!” 方清宁扬眉,“皮外伤?” “还是有点痛的。”喻舟示弱,“你轻点。” 方清宁把故意按在伤口上的手指松开,“嗯”了一声,尽量麻利地清理。那些青青紫紫的伤口,被药水一染,颜色更深得可怖,好在没伤及骨头。 “喻舟。” “嗯?”喻舟应道,正在将衣服往身上套,整理卫衣兜帽。 * 方清宁想到开学典礼那一天,喻舟站在万众瞩目里。 他向着台下鞠躬,调整麦克风的位置,杂音响毕,礼堂便鸦雀无声。 一会儿又变成本科毕业前,发过核心,拿到优秀论文奖,亲朋和老师到场祝贺。有几张面孔方清宁在出租屋的相框中见过,其余无法一一辨认,因为这是他想象的——但一定真实发生过。 从十六岁走到那一天,需要一千五百多个日夜。像溪流涉过深谷,沿岸有崎岖,日曝,裂壑,最后才成为海洋,在礁石上拍击着雪白的浪花。 尽管艰难,但一千五百天后,他成为了现在的喻舟。 * 方清宁说:“你会遇到更多非常非常好的人,也会成为更璀璨夺目的你,大家都喜欢,想要和你交朋友的。” 他一鼓作气地讲下去: “或许当下会难,以后甚至有举步维艰,迷茫无从的时刻。 但都会过去的。 你将在你最擅长的专业成为佼佼者,以后还要创造更有价值的贡献。在我看来,你是最强大的,就像……你就是光芒万丈的太阳。” 喻舟安静地听着。 这剖白的话,说的时候还好,一停下来,看着喻舟专注的脸,方清宁马上不好意思起来。 喻舟拿膝上的毛毯,给方清宁盖着脚,自己拉过被子,躺了下来。 “这是预言吗?”他问。 方清宁思考了下措辞,说:“这是未来的事实。” “那我还能问点别的吗?”喻舟侧着身,朝他眨了眨眼。 好,方清宁说完,示意他等会儿。他到卫生间拧了毛巾,给喻舟物理降温,“问什么?” “我妈妈,今后能为了自己活着吗?” 方清宁一愣,手上动作顿住。喻舟扣着他的手腕,眼中的神态像水一样淌了过来,看了他半晌,才松开。 * 喻舟一定要一个确切的答案吗? 方清宁明白,并不是的。 他只是提出问题。比起方清宁说的,这一点才是喻舟最在意的。 上一所好大学,在一个专业领域表现出彩,拥有更丰富的人生底色。这对其他人来讲的确是更好的生活,但喻舟想要的从来就并非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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