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一点点好不好?” 柠檬艰难地张开嘴,卷起舌头,舔走了最上面的浮沫。真乖,方清宁不遗余力地笑着夸它,如同小小的进步昭示着莫大的好运。 “我楼上的姐姐说要教我做猫饭,”喻舟洗碗时,方清宁在一旁说,“她还告诉我,给猫狗吃的骨头不能煮熟,熟骨会变硬,容易割伤小动物们的喉咙。” 碗干净了,却还是湿的,喻舟拿一张纸吸净。他攥着纸,绕着碗沿在擦,却总怀疑自己动作太过粗鲁,将多余的水珠甩了出去,才沁得方清宁眼睛湿漉漉的,仿佛下一秒就能渗出水来。 “我要是早点学会就好了,”方清宁说,“要是……早点发现它不舒服,就好了。” 不是你的错啊,喻舟说。 然而若是要追究责任,又该划分到谁的头上呢?这显然不是这个年纪的他们能够想明白的问题。 * 神灵终究没有眷顾他们,柠檬没能活下来。 它奄奄一息地瘫在吸氧舱内,粮水未进,靠针剂注射入的营养,又在上吐下泻里耗光。 它是爱漂亮的小猫,再放不下玩乐和零嘴,也总在日光充沛的地盘,用粗粝的小舌头打理毛发,直到蓬松地炸胀开来,如同泡芙最可口的云朵奶霜。 这样不体面地、污脏地挣扎着,已是徒增痛苦,喻舟想,假如它能开口说话,恐怕亦无一不是劝小主人放下执念。 在孩子们的帮手下,鞠医生最后一次替柠檬打点好了毛发,走到里间。再返回时,手上拿了一支配好的药水。 由于要抽水,柠檬腹部被剃去了毛,涂得姜黄地鼓胀起,其他部位此时已梳理顺畅,实在打了死结的地方就用剪刀截去。方清宁用一张毛巾收集好那些散在诊台上的毛发,说: “我来,可以吗?” * 鞠医生并未马上答应,却也没有立即回绝。 房内特殊的“病人”情况有轻有重,此时灵性共通,呜咽齐喑。如同一味煎过火候的中药,在到场的人舌苔上泼满浓郁的苦涩。 “你……确定?”鞠医生问道,“我没有别的意思。不过,宁宁,这是件大人们也一般难以完成的工作。” 喻舟在方清宁身后放了把椅子,让他坐下,最直观地观测他的情绪。 方清宁双手按着腿:“很难操作么。” “手法不会影响最终的结果”,鞠医生道,“关键是决心。” “那没什么,”方清宁道,“我明白的,我是在帮它解除痛苦。” 他压低的声音像怕弄痛爱宠的抚摸,像一只北归的燕子衔泥为巢,像梦里至柔的软纱,把所有珍贵的人和物带上云端。 “接着吧。” 于是,那根针管从鞠医生处传递到方清宁手中。 方清宁抬起手。药物的外观和营养液没区别,是清亮的透明色,如果不是那一条水线,在针管中都看不出有无和剂量。他遵照医嘱,等待因为倒置产生的气泡消失。 在风过穿堂的一瞬间,喻舟想起进家体检那会柠檬是几斤几两,想起哪怕再病入膏肓的人,一把瘦骨也有些份量。 然而此刻,天平两端一边是苟延残喘的性命,一边是小小毫升的针剂,却保持了平衡。 在这件事上他远不如方清宁,未来也不一定能赶上。喻舟无穷钦佩,也带了几分自私地想,幸好他们还有很多的时间做朋友,这次是他陪着方清宁,下一回,就是方清宁伴他。 * 将药水注射进小猫的体内,方清宁揉了揉柠檬的脑门,闭上眼睛,唇贴着小家伙病气横生的干枯皮毛,半晌没有动作。 其实只半分钟不到,柠檬的双眸便失去了光彩,那最深处微渺的碎星,被吸进了宇宙的无底黑洞。 方清宁摸摸它的肉垫,“下一次,再来找我,好吗?” 是我们,喻舟说。 喻舟以为自己会难以自抑,实际上除了注射时那个心脏被挤压到窒息的瞬间,他的表现也比想象的从容。 仿佛尽管停止了思考,还可以参照预设程序走下去的机器,他同方清宁一道拆去柠檬身上乱七八糟的针头,让它睡在从前钟爱的小被子里。说着再见,他们相视一怔,才发现彼此早已泪流满面。 * 此后再去,就是被通知柠檬的后事已悉心料理,需要取回骨灰。 鞠医生平日一个接一个地出诊,今天该是得了空,在店面门口为一只小狗洗澡。 “来啦?”他友善一笑。 黑肤的柴犬也热情叫起来,尾巴摇得更欢。 “嗯,”天气太热,方清宁的气喘不均,“哥哥,麻烦你带我们去见柠檬。” “我想它肯定更愿意出来等你。”鞠医生说。 喻舟沿着他的指示,看到桌板上的木头小盒。 方清宁吸了口气,胸腔的震动慢慢平稳,“柠檬,我们来接你回家了。” 他常和柠檬做一些极度亲昵的游戏,在外头疯过了,水龙头下浇一脸水,便贴面揩到柠檬毛发上,完全无视人家拉长了声的控诉。 这一刻,方清宁却将汗涔涔的脸细致擦过。两只手难免渗了汗,他攥着纸巾,反复拧动,阳光下,砺过的手指亮起一层晶莹的淡红,蒸完水珠的唇上皮肤也是浅浅的粉色,招摇着细小绒毛。 他态度珍重的神情,美好得像某个难得大寒的冬天,喻舟坐在窗前,与红梅白雪相遇。 方清宁小心捧着盒子,喻舟平着他身体,护在胳膊外面。 * 小狗又汪汪叫个不停,倒像和柠檬说再见。 “好了,人来疯。”鞠医生抹了把它的头。 是位聪明讨喜的小伙伴,喻舟伸手,小狗随即会意,把肉嘟嘟的爪垫拍在上面,他又抽出来,它便紧跟其后,跟他做“更上一楼”的游戏。 方清宁弯弯眼:“是你养的吗,鞠医生?” “原本不是,”鞠医生在长椅上坐下,旁边拍了拍,两个孩子也顺次挨着他,“是附近一个客户遗弃的。前两天,差点被卖肉的逮了去,我救下来,一时也找不到领养,先喂在店里。” 喻舟听得揪心:“这么乖,也会被弃养么?为什么?” 不奇怪,鞠医生说,“也不为什么。想养就养,不想要了就丢,伴侣动物的存在来源于被需要。人都是自私的。” 但喻舟觉得不该这样。 颇通灵性的小狗,听到他们的谈话,也似乎被勾起了并不愉快的往事。它趴在清凉的积水上,两耳有气无力地耷下,喉中吹过呜呜的风。 鞠医生继续道:“有个词叫‘朝秦暮楚’,人和人的感情都如此多变,何况是对小动物。” 方清宁一手圈着盒子,宛若柠檬还攀住他肩头,另一手呼噜了把小狗脑袋。 “不,”他说,“做了选择,就要承担责任。” 小狗的快乐很简单,来自方清宁的抚摸效果胜过多巴胺注射,它立起身来,绕着他抬起的指尖,灵活地手舞足蹈。 关掉水管,鞠医生拿起干毛巾,“宁宁啊,”他语重心长地一唤,“人很健忘。这时多喜欢,后来就多厌憎;今天还在记挂,明日便忘到九霄云外——” “可能是,”方清宁说完,边大笑着,边用手背抹他被小狗甩了一脸的水点子,“但我会一直记得柠檬的。” 喻舟补充,“它就是我和清宁的同伴。” 鞠医生深深看他们一眼,喻舟读到了满满的赞许,“你们啊,人小鬼大,哪来的这般口才——不过,说得对,我也不认同世俗人的阴晴不定。” 他摘下口罩,忽而问道: “如果有个机会,能救活柠檬,只是需要付出一些代价。你们会愿意吗?” * 已往不可追。 这是想象力天马行空的孩子们,也认可的一个道理。 喻舟警惕起来,小黑柴的反应更直观,在见得鞠医生整张脸后,它伏地垂首,尾尖夹在两股之中,俨然唯命是从的架势。 除去饭点,他们鲜少见着鞠医生不戴口罩的模样;此时,他的眼瞳像是将阳光尽数吸去,迸溅出金碧相辉的耀色,下半张脸鼻端和唇中的距离却短,嘴角天生一般地高高上扬,像极了猫科动物。 喻舟横臂拦在方清宁跟前,“请问你是?” 你们认为我是什么,我就是什么吧,对方无比随意地说。他用舌头勾住上颚,发出“嘬嘬”的声音,柴犬就蹲进他腿间,“我不喜欢水,不许再甩了啊!” “医生哥哥,”方清宁拍拍喻舟放在他胸口的手,“我们以为,柠檬已经回它来时的那个星球了。” 嗯,鞠医生承认,“既定的现实不能被篡改,但它可以参与未来。” 喻舟更为直接,“既然有能力,您之前为什么不救呢?” “第一,”鞠医生悠悠解释道,“柠檬的病症,如今治好的希望渺茫,这个我已经讲过,我的能力还未强大到破坏事实法则;第二,若非你们通过了我的考验,也是没机会听到今天这一席话的。” 谢谢您,方清宁点了点头,“那么,要付出的是什么代价呢?” 太阳有些刺眼。鞠医生用手背在额前支了个小棚,高抬着脸,颤动的鼻尖大力吸纳、然后挤出空气,整张脸黄澄澄、软绒绒的。 “我要在尊重时空秩序的前提下帮助你们,”他说,“等到这种病不再是不治之症的时候,柠檬会重生,并来到你们当中,但在这之前,你们关于彼此的记忆将全部清空,直到时机成熟。” * 方清宁一怔。 他们的默契,令他只是一偏头,就对上喻舟的视线。 这一刻方清宁没有膨胀开的欢愉,在炎热的强风吹拂下,好似回到那个一同晒背的黄昏,那一天,是喻舟的新生日。 他也想到那些夜不能寐的晚上,当他翻过身,背后有一双眼睛,默默适应着漆暗的光线,关注他每个动作,直到尘埃落定时,携着他的手跨过了磨难的河流。 却要将这些时日一一抹去—— “可以,”喻舟说着,拉了拉方清宁的手,笑道,“不就是再认识一遍吗?重来一千次一万次,我都乐意的。” ---- 鞠医生是一只小橘猫!(联动了之前写的一篇娱乐圈文,有兴趣的小伙伴点进作者空间看一看吧www
第38章 小朋友都下得去嘴啊? * 喻舟猛然睁眼。四下寥无一人。 房屋的陈列类似于私人影院,面积却尤其宽广,当他喊到方清宁的名字,空落落的回音从四面聚拢成一口洪钟。 他身体陷在沙发椅里,墙壁嵌有无数块小屏幕,正幽莹莹地挽着光。那些共处时的片段,像上元夜晚的一盏盏灯,随着他的举手投足,霞彩飞扬。 先前他倏而变得极年幼,将被泯忘的回忆又历了遍,暴雨时在长巷挽臂狂奔,云翳阻日下用花洒勾出一道长虹,方清宁撑脸望来,圆融流光的面孔胜过剥了壳的荔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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