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灵低着头,喃喃道:“坏人......不行......” “把坠子给我,你听不懂人话吗!” “不,不行......” “我说把坠子给我!少庄主,用雷劈他。” 卞三秋拿出雷水符,树灵尖叫一声,抱头道:“不行!” 刹那间地动山摇,巨蟒般的树根拔地而起,宝塔般的银杏耸动隆起,红绦贲张,落叶纷飞,那在此驻扎了成百上千年的巨人脱离了大地,垂下一根树枝卷走了树灵。巨树抬脚向众人踩来,粗壮的树根在大地上撕开一道道裂缝,宛如一道道长长的泪痕。卞三秋掉进了裂缝中,手中的符也落在一边。 君稚忙去找树灵,那家伙就蹲坐在最高的树枝上,成了一个小小的白点。他立刻攀住大树,向上爬去,大树立刻摇动起来,想把他甩下去,君稚半个人悬在空中,摇摇欲坠。 “该死的,光捣乱。”红衣女暗骂一声,飞身朝树顶追去。但她一靠近,大树便发疯般地挥动着粗壮的树枝。“君兄!”卞三秋不断弹出符纸,又试图捡回那张雷水符,却差点被树根击中。直之道:“少爷,您先躲起来!我去捡!”说完就冲进了四处飞舞的树根之中,但下一瞬便给抽飞了。 卞三秋急忙去追,可跑到一半就被树根扫落在地。大地摇颤,巨响轰鸣,遮天蔽日的银杏叶如一张巨盖,众人在它脚下渺小如尘埃。卞三秋艰难地从地上爬起,那张符在树根的踩跺下已经掉进了裂缝深处,根本看不见了。树上,红衣女正跟狂乱的树枝搏斗,君稚紧紧攀在一根树枝上,好像下一秒就会掉下来。卞三秋心急如焚,焦急地翻找着符纸,忽然间,他看到了几张小人符。 树上,君稚仔细观察着摇晃的树枝,看准时机飞身扑到一根树枝上,爬向树顶。红衣女在树枝间灵活地跃动,也迅速向树顶接近。就在这时,银杏的树叶忽然纷纷落下,利刃般射向红衣女跟君稚。红衣女愠怒道:“不知好歹的东西!”她手中金线铺展,织成密网挡住了叶雨,这时君稚一个不稳,从树上掉了下去! “啊啊啊啊!” 危急时刻,一条红袖卷住了他的左腿,将他一把拉了上来。红衣女嘲笑道:“没用的东西。”君稚又羞又怒,叫道:“你要有本事,怎么不杀了这树灵?”红衣女袖子一松,君稚吓得魂飞魄散,忙抓紧那截袖子。红衣女不禁嗤笑,忽然,君稚灵机一动,喊道:“喂,把我甩上去!”红衣女道:“现在?你想变成刺猬?” 这时,天空中忽然想起了轰隆隆的雷声。树灵一愣,脸上浮现了深深的恐惧。 纸人们从裂缝中爬出,把符纸塞给了卞三秋!天空中乌云翻涌,大雨顷刻降临,一道惊雷劈开苍穹,红衣女大骂一声,带着君稚飞速后退,卞三秋赶紧跳下树干,下一瞬,雷电击中了巨树!树灵惨叫一声,从树上掉了下来。烈火吞噬了巨树,噼里啪啦的燃烧声不断爆开,树枝迅速弯曲、焦黑,向地面倒去。 轰隆一声,树倒了。 鹅黄的树叶变为枯褐,粗壮的树枝变为焦炭,鲜红的丝带变为烂布,银杏树自根部被劈成了两半,树灵跪坐在倒塌的树坛上,被掩埋的记忆一点点涌现。 很久很久以前开始,它被一双粗糙的手种下。它看着儿子成为父亲,父亲成为泥土,看着房屋爬满山坡,红绸挂满身躯,看着小孩从脚边跑过,老人在树坛上歇脚。村庄里永远热闹,永远繁忙,仿佛一幅亘古不变的画卷。 有一天,县长来到了归村,拿着一纸通缉令。他们说,村里有刺客。他们抓走了曹富贵,那个它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愤怒的村民袭击了官府,成了叛贼。 于是归村人被押到了它脚下,县长宣判这群胆大妄为的逆民是山匪,是反贼,他们罪大恶极,必须斩首。一颗颗鲜红的头颅滚落在地,热血烫伤了它的树根。它哀嚎着,乞求着,然而它爱的人一个个死去,男人倒在了古树下,妇女和孩童没为奴隶,哭嚎和惨叫响彻整晚,第二天,村子死了。 大雨洗刷了地上的血迹,县长带着官兵和樵夫,雄赳赳气昂昂地来到古树下。他们喊着号子,挥起柴刀,在它的身躯上砍下一道道伤痕。雨水流过那些伤口,好像它的眼泪。它痛苦地悲鸣着,树叶急响秋风狂飒,然而大树仍伫立在原地。它的愤怒如烈火,恨意似巨渊,可它不能动,柴刀撕咬着它的身躯,号子割着它的耳朵,天空轰隆作响,县长得意洋洋地望着这棵参天大树,看到了自己光明的前程。 就在这时,一道闪电撕裂苍穹,直直地从树干劈下,准确地击中了树下的县长。人们四散奔逃,大树缓缓倒地,成了一具被劈开的棺材。在烈火与黑烟中,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跪在树干中央哭泣着。 那是它的诞生,也是它的死亡。
第035章 归村(五) 灰雾散去,天光澄澈,村庄显现出它真实的模样。尘埃中,一个个幽灵浮现,慢慢聚拢在树灵周围。突然,一道红影杀到树灵跟前,一脚踢倒它,厉呵道:“把坠子给我!” 游荡的鬼魂纷纷冲上前阻止红衣女,她抓住一只鬼的脑袋,顷刻间就吸干净了那鬼魂的阴气,转瞬间那鬼便消散了。树灵惊慌失措,哭喊道:“不,不要!停下!” “坠子!” 树灵恐惧地望着红衣女,却还是犹豫着。红衣女冷酷道:“你再磨蹭,我就将这些鬼都吃了,到时候你一样是留不住!” “我来劝他。”君稚一瘸一拐地跑了过来,推开红衣女,对树灵道,“你守不住这些鬼魂的。这样,你把坠子给我,我送他们进入轮回。等百十年后他们转世为人,终有一日会回来的。你是树,百十年对你来说不过一瞬,你肯定能等到他们,但你要是固执己见,这些鬼魂就会被这个红煞吃掉,永远进不了轮回,也永远不能来找你了。” 树灵眼神闪动,愣愣道:“轮回?” “对,轮回。你不是不想这些鬼魂死吗?可你这样他们是活不过来的,只有进了轮回他们才能重新变成人,重新跟你说话。”君稚强忍着焦急道,“把坠子给我吧,我送他们回家。” 树灵直愣愣地望着君稚。红衣女不耐烦道:“这树灵心智不全,听不懂的。还是让我来——” 君稚打断道:“你等等!听我说兄弟,这些鬼魂只有进了轮回才能变成会笑会说话的人,现在他们就是一群不死不活的幽灵——你想让他们一直这样吗?” 树灵眨了眨眼,忽然哭了出来。它哭得那么伤心,好像要把所有的眼泪都挤出来。树灵一边哭,一边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大家......” 它其实早已知道村民已经死去,只是徒劳的挽留着。树灵的身体渐渐变得透明,那枚坠子在它的身体里若隐若现。阳光破开乌云,照射在苍凉的大地上。那些鬼魂聚集在树灵四周,默默地伸出手,替它遮蔽着阳光。 鬼魂们轻轻抚摸着树灵的头颅,就像抚摸着自己的孩子一样。在灿烂的阳光下,鬼魂的身体很快就变得跟树灵一样苍白。树灵望着他们,露出了最后的微笑。 “谢谢,大家,一定,要来找我......” 他消散了。一缕嫩绿的新芽从被劈成两半的古树中长出。那坠子从半空掉下,被红衣女接住了。君稚正要抢,红衣女却直接把坠子扔给了他。君稚一呆,只见她望着那株新芽,神情似乎有些哀伤。 “噗。”她嗤笑一声,嘲讽地说,“连树都这么有人情味......” 一道水符射了过来。红衣女侧身一闪,只见卞三秋扶着直之踉踉跄跄走来,满脸警惕:“离君兄远点!” 红衣女瞥了一眼君稚,不屑道:“我要真想做什么,凭你们几个也拦得住?算了,姑奶奶还有事要做,今天就放过你们。” 她离开了。卞三秋忙赶到君稚面前,问:“你没事吧?你拿到坠子了?” 君稚心里有些烦躁,说:“没事。我们先去找老秦,回来再把这些鬼超度了。” “他去哪了?”卞三秋张望道。 周围都是破墙残瓦,秦镇邪跟那黑鬼都已经不知去向。 有点麻烦了。阎罗心想。 为免伤到秦镇邪,他把阎王笏收了起来,没想到这小子成了人也这么难对付,他稍一避让就失了先手,现在完全落了下风。 “简直像头野兽。”阎罗低声骂道。他不想再拖下去,抽出阎王笏一板劈向秦镇邪,没想到笏板竟被抓住了。阎罗使劲一抽,竟抽不出来。 他正焦急,红衣女忽然出现,挥袖击向秦镇邪后背,秦镇邪扭身抓住那袖子用力一扯,便把红衣女拽了过来。红衣女以为自己会摔倒地上,却被阎罗接住了,与此同时,阎王笏亦被秦镇邪夺了去。 红衣女急道:“你行不行啊!” “啰嗦。” 阎罗扔下红衣女,冲了过去。他抬手一挥,阎王笏便拖着秦镇邪朝他飞来,阎王双手结印,拍在秦镇邪脑门,只见秦镇邪身周黑气翻涌,眨眼间便淹没了阎罗的小臂,无数亡魂在黑雾中涌现,啃啮着阎罗的血肉。 阎罗面色苍白,一滴滴冷汗从脸颊滑落,他咬牙推进法印,将那青印拍进了秦镇邪额头。秦镇邪晃了两晃,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阎罗看向自己的手,那上面已经被阴气侵蚀得鲜血淋漓,红衣女惊诧道:“他身上怎会有如此凶恶的阴气?这小子究竟是什么来头?” “这事说来话长。”阎罗神色凝重,“他吸收了太多阴气,我的法印只能镇压一时......”忽然,他脸色一变,急声道:“我得回酆都一趟。” “什么?你还没告诉我贺道长在哪呢?我得找到他——” “那你就替我看好这孩子。”阎罗化作黑猫道,“我很快就会回来,不要让他再摘下那枚坠子。” “等等!你就这么走了?喂!”红衣女一把抓起那黑猫,对方惊叫一声,疯狂地拿爪子挠着她。阎罗已经跑了。红衣女丢开黑猫,恨恨道:“狡猾的东西!” 远处忽然传来人声。红衣女骂了一声,化作红雀飞上枝头,不多时,君稚等人便赶了过来。看见地上的秦镇邪,几人忙围过来。君稚一探脉搏,喜道:“老秦没事!” 他赶紧给秦镇邪系上坠子,卞三秋却拨开秦镇邪头发,皱眉道:“这是什么?” 只见秦镇邪额头上竖着一条醒目的青痕,就像一道丑陋的伤疤。 秦镇邪在一片熟悉的黑暗中前行。这黑暗像粘稠湿重的泥沼,像千万只拖住他的手,又像一个硕大的火炉。他的双脚沉重得可怕,锁链的咔哒声当当作响,好像刀剑拖曳过皴裂的大地。 他向前走着,不知为何地向前行走,漫无目的地前行着。他很累,很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有一个模糊的念头在脑袋里盘旋。 找到...... 找到什么?秦镇邪混沌的大脑里闪过一丝疑问,找到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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