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将进入秋季时, 青南路过那里,见到木柱上挂着一张皱巴巴的兽皮, 那应该是某位猎人遗落的。曾经的营地又脏又乱,扔着不少兽类骨头,野草齐膝,猎人们似乎也不再到这里歇脚。 雨水过于丰沛的夏日,使木柱长出蘑菇, 溪水漫上草滩, 野鹿有时会在这里出现, 过溪的石子被水淹没, 人们确实已经不爱到这里来了。 从簇地返回羽邑后,青南经常待在竹文室里, 他整理青宫收藏的旧竹文, 并且传授新进入青宫的孩子知识。 青宫新来三个孩子, 两男孩一女孩。 孩子们搬来木案,在竹文室外咏颂, 书写;在荒芜的郭城里采药、奔跑、玩耍;在夜深人静时,思念父母伙伴,低声抽泣。 青南站在窗前,眺望山林,他看见一头鹿在玄旸已经荡然无存的营地里游荡,细雨绵绵,是秋雨。 “觋鹭,我写好了,你看。” 小男孩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青南回过头,低下身,他接过小男孩递来的竹片,检查竹片上的符号,符号被写的歪歪斜斜,充满稚气。 “觋鹭,我写完了!” “我的也好啦。” 另两个孩子围过来,纷纷递上竹片,让老师检查作业。 青南察看竹板,并留下其中一个毛毛躁躁的孩子,让他重新书写。 “觋鹭,我们可以到王树那边玩吗?” “我们轻轻的,不会吵到大觋。” 两个孩子牵着手,将两张脸蛋仰起,希望获得允许。 外面在下雨,本想说不许外出,对上期许的眼神,说出口的却是:“不可贪玩,雨变大就回屋。” “知道了。” “好。” 手牵着手,蹦蹦跳跳的两个小身影很快消失在门外。 被留下来的孩子将目光从门外收回,露出一副可怜巴巴的委屈模样, 他在竹片上重复写着一个符号,时不时还偷瞟青南一眼,写完第三遍,他抬起头来,期待地搓着小手。 “去吧。”青南知道他心猿意马,早想出去玩。 孩子扔下炭条,飞也似地跑了出去,路上险些撞着什么人,听见一个叮嘱的声音。 青南出屋,见到在雨中慢行的巫鹤,她身形瘦长,脚步轻盈,使人想到柳枝。 以前巫鹤很少会到存放竹文的库房来,最近来得勤快,她每次过来,都是来看学习竹文的孩子们。 “下雨天,怎么放他们出去?” “我让他们去后院玩戏,等雨大了会回来。” 青南站在屋檐下,巫鹤也来到屋檐下,两人站在一起,檐外细雨绵绵。 “三个孩子只有一个来自羽邑,其余据说都是旁支,是不是王族,说不清楚,这已经不重要,王族早就没剩几个人。以前的规矩无法遵守,一切都在变化……”巫鹤叹了声气,低垂的嘴角使得她看起来很忧虑。 “猎人们抛下妻儿,纷纷前往战场,农人的儿子扔下农具,任由田地的杂草丛生,拿起了弓矛,有些人就这么离去,可能再也没法回来。” 自从巫鹬离开后,巫鹤就变得越发寡言,也只有面对青南时,她能倾诉一番。 “如今羽邑有不少青壮被派往怀水与怀夷打仗,恐惧与思念使妇人涌向青宫,用她们好不容易织出的布匹,辛苦收获的稻米向神明上贡,恳请神明保佑她们的丈夫和儿子能平安归来,青宫的库房因此充盈,觋鸬为这件事还很得意。要是觋鹳还在的话,根本轮不到觋鸬来管事……” 巫鹤不再往下说,她知道不该将希望寄托给他人,何况是一个可能已经死去的人。 “战争会在秋收前结束,人们会回来。”青南的声调平和,甚至有些温柔。 雨雾弥漫,青南看着雨珠滴落在彩色鹅卵石铺成就的散水上,他抬起头来,声音仍旧温和:“觋鹳或许早已经不在人世,但你我还在。” 巫鹤之前的话语其实都在抱怨,她猛地仰起脸,似乎很震惊,身子甚至打了个激灵。 手指紧紧握住,她仿佛将全身的力量都聚集在手掌上,随后她点了点头。 羽邑的大雨总是触不及防,下得如此急促,如同天幕破了个大口子,它有时会伴随狂风而至,有时会伴随闪电。 闪电撕裂天空,震耳欲聋,在农田旁开沟泄洪的人们露出惊恐的神情,打起寒战。 大雨劈头盖脸,使他们浑身淋透,用来遮雨的斗笠和蓑衣显得毫无用途,犹如他们此时与天对抗,做的挣扎一样徒劳。 暴雨冲击下,稻子成片倒伏,雨水漫灌稻田,水位还在不断上升。 “大家快挖,别停下来!” 有人在人群中喊叫,他声嘶力竭,就算这样,雨声夹杂着雷声,还是几乎将他的声音掩盖。 当他喊出第三声,闪电停歇了,人们终于反应过来,是仲溪在催促,纷纷拿着耒耜往他身旁赶。 在水中走起来深一脚浅一脚,已经不知道哪个位置是田埂,哪个位置是河堤,有少年脚一踩滑入水中,立即被他身旁的人用力拽起。 雨幕里有个身影爬上郭城的城墙,正用力挥手,口中在喊着什么,雨太大,声音无法传递。 又是一道闪电,打在那人影身后的树林里,人们本能地朝闪电发生的地方望去,才注意到那城墙上有人。 人影不停地用手中的铲具比划,示意众人赶紧过去。 在农田忙碌的人们迟疑不前,无法确定那究竟是活人还是鬼魂,为何孤零零出现在那里。 有人自告奋勇,唤上两个同伴朝那人影走去,探看情况。 当闪电再次照亮天与地,人们倏然发现前方出现一个身影,宛如白鹭般,竟是觋鹭。大雨不休,觋鹭平静地站在一座桥上。 “河道淤塞,雨水无处疏导淹没稻田,你们将这处河堤挖开,水会泄往沼泽。”三人在惊诧之下,听见觋鹭清晰响亮的声音。 在暴雨中,竟然会在郊野遇见本该在青宫的觋鹭,他仿佛是凭空出现。羽邑居民信奉神明,也敬畏神使,他们相信觋鹭必是受到神明的指引,来帮人们躲避洪灾。 “快过去,多唤几个人过来!” 领头的人让同伴去农田那儿唤人,需要更多的人手。 青露早已经从城墙爬下来,他参与劳作,默默地在觋鹭指出的位置挖掘,很快,有十几个人赶来,大家在风雨中喊着劳动的号子,奋力扒开河堤,将漫堤淹没稻田的河水泄进沼泽地。 去年修补西城墙时,觋鹭和玄旸一起考察过羽邑的水文,他十分清楚羽邑的水路走向。 河流被树木枯枝堵塞,水流如此湍急,不可能让人跳入河中清除杂物,只能设法挖个口子让河水在远离稻田的地方快速泄洪。 青南在暴雨中感觉体温迅速降低,白色的长袍早已经被泥水染黑,又不断受到雨水冲洗,将衣物冲洗得发白,他不慌不忙地沿着郭城的一段城墙行走,眼前是分散各处,在雨中奔波、劳作的人群。 这些人中有几个矮小,瘦弱的身影,使人在意,他们可能是未成年的孩子。 过了不知道多久,天空不再昏晦,雨渐渐小了,之前在大雨中奋战的人们终于松一口气,扔掉工具,纷纷累瘫在泥地里。 水稻田的水消去一大截,原本像汪洋大海的地方,终于露出一条条田埂,成片成片属于水稻的绿色令人安心。 青南仍沿着一段段残败的垣墙行走,这回他不再巡视四周,而是登上内城的城墙,他立在风中,衣袍还在湿淋淋滴水。 整座羽邑都是湿漉漉的,到处是泥泞的地面。 被大雨打得发蔫的农作物,被大雨打得发蔫的家猪和家犬,还有被大雨折磨得筋疲力尽,陆陆续续从农田返回的人们。 青南留意到广场上有人在生火做饭,有人将家里的炊具搬出来,有人拿出一篮鱼干,有人挑出一担莲藕,有人杀了鸡。 乌狶的妻子和仲溪的妻子,还有另外三个孩子从青宫的库房出来,她们头上都顶着一篮东西,欢声笑语,朝广场走去。 在广场上烧火准备炊食的人们纷纷围上前去,见到篮筐中的食物,面露喜色。 是稻米,青宫粮仓里的稻米。 还有腊肉,肥瘦相间,令人食指大动的腊肉。 那三个孩子,正是青宫新收的孩童。 青南看见到站在库房外的巫鹤,她脸上戴着面具,遮去表情,但能感觉得到,她的嘴角应该是上扬的。 青宫的西院原本荒废,屋舍残破,无人居住,而今经过修葺,宅院崭新漂亮,成为觋鸬的住所。 觋鸬待在自己舒适的屋子里,把玩一块怀夷玉料,那是他从簇地执钺者那边新获得的奖赏。 对之前羽邑的大暴雨毫不在意,觋鸬正跟簇地派来的使者询问前方的战事。 仆人穿行西院,将鲜果、烤肉、鱼汤、米饭和酱料摆上餐桌,为觋鸬和簇地使者提供丰盛一餐。 “从羽邑及管辖的聚落里抽调青壮,派他们去怀水帮执钺者作战,青宫想要的,不只是一件玉料。” 玉料早被觋鸬放回漆盒,摆在就餐木案上,他抬起头,看着远道而来,饥肠辘辘的簇地使者狼吞虎咽的样子,唇线不见变化,大概面具之下也是缺乏表情。 使者放下食物,做出恭敬的姿态来,说的是:“派去参战的人越多,从怀夷手里获取的玉料才能更多。觋鸬也知道,美玉难求。” 觋鸬执起酒杯,饮下一杯美酒,他似乎不再搭理使者,过了好一会,才再次开口,声音冷漠:“要是俘获怀夷玉匠,就送两人过来。” “我会将神使的要求告知执钺者。”使者举起酒杯行礼,脸上没有笑意,他接着说:“尾埠曾经有羽人族最好的琢玉匠,可惜他们不懂岱夷玉匠往美玉上面镶嵌绿松石的技能。怀夷的玉匠不多,能活抓的就更少了。” 唇线紧抿,终于流露出不悦,觋鸬发现簇地使者的脸上绽出一个微笑,只觉得那微笑讽刺意味浓烈,竟有几分神似簇地的执钺者羽原。 羽原不是个遵守约定的人,他十分贪婪,得寸进尺。 “璞玉二十块,玉匠二人,你报知执钺者。”觋鸬道出要求。 “我回去必当禀告。”使者脸上的笑意不改,话回得相当敷衍。 结束与簇地使者的飨宴时,已经是黄昏,觋鸬听见广场上的笑语声,他难得来到青宫的游廊上,俯视下方的居民。 羽邑的居民像似庆祝节日那样快乐,庆祝他们保住稻田,庆祝天气放晴。 木案上摆满并不丰盛但是管饱的食物,陶甑里甚至散发着蒸糕和腊肉的香味。 这些下人怎么有富余的稻米制作米糕?过节才舍得吃的腊肉突然拿出来分享左邻右舍? 觋鸬很快就瞧见人群中的青露和那三个青宫新收的孩童,还见到城墙上站在一起的两个身影,是巫鹤和觋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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