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南回道:“我依据热病的症状将当地的巫药配方做了增减,还不知疗效如何。” 青南将小陶罐递向隼跖,隼跖接过去,低头嗅了下药粉,又将陶罐还给青南,他说:“杏坡那边有户人家,那户人家的娃娃因为热病号哭数夜,我见狢巫去过,没能治好那娃娃,再这么拖下去就要没命了。小娃娃实在难养,长至七八岁才有守护神看护,才不容易夭折。” “我还有一味药需要研磨,稍后,我过去看看。”青南回道。 “我和你去。” 隼跖解下蓑衣,坐在火塘边烤火。 与西离人交谈,青南需要一位转述人。 边烤火边环视周边,隼跖看见木案下的篮子与及篮子中半成品的衣物,那样式显然是条羊毛斗篷,青露懂纺织,手很巧。 “你们东西不少,回程得有一匹马来驮运。” 听见隼跖的话,青南抬起头:“唯有懂得驯马技巧的人才能驱役马儿,西离人严禁将这方面的知识传授外人,再说回程还得翻山过河,人能通行的地方,马不一定行。大部分东西都不会带回去,路途遥远,只会携带必要的物品。” “就像玄旸,一件斗篷,一副弓箭,腰间几样随身小工具,从南走到北,从北走到南。”隼跖说道。 隼跖随口提起的这个人,青南自从离开大鹰城后就极少提起。 玄旸。 玄旸离开大鹰城那个凌晨,下过一场小雨,空气中夹杂着泥土的气息,空中的月明亮而皑洁,无论是气味,或月亮,在寝室的门窗紧闭时是闻不到也看不见,直到有人打开了一扇窗。 将屋中两人的气息冲淡,让风拂去沾染在衣衫上,属于青宫之觋身上独有的香气,那是熟悉的鬯酒气息,打开窗户的人不想带走这份会令他眷恋不舍的味道,气息的主人能轻易改变他属于旅人的浪荡性情,能令他寸步难行。 油灯在风中险些熄灭,直到它被青南拿到避风的角落。 灯火于漆黑的屋中宛如萤火,潮湿的空气扑在脸上,眼睑合上,又缓缓睁开,能模模糊糊看见夜幕中庭院的轮廓,看到远离树梢挂在东方的月亮。 当月亮隐匿,太阳升起,日夜便完成新一轮交换。 将目光从月亮上移开,玄旸弯下身,捡起昨夜脱去的衣物穿上,他穿戴的动作麻利,很快把披散在肩上的长发也束起。 “城中有支江皋族旅队,他们携带大皋城制作的白陶、鹰笄与及玉虎头项饰前来大鹰城做交易,我从鹰膺那儿打听到,他们秋天会离开,在盘城乘船,渡江返回大皋城。青南,你从大鹰城前往西离,路途上不耽误的话,四个月内能往返,你回程可以跟随这群江皋人南下。 怀水的源头便在大皋城,你沿怀水而下,抵达鱼埠,再从鱼埠返回羽邑。这条路最是便捷,也最安全。具体路线我画在一张皮子里,放在木案上。” 木案上有一卷皮革,青南移动油灯的时候就发现,此时才将它拿起,打开察看。 走这条路线,意味着青南不会再途径文邑,也不可能路过玄夷城,回程他与玄旸不会有碰面的机会。 这条路线最短,也最安全,不用横穿战火纷纷的高地与动荡的地中。 这是最佳选择。 “我见过这支旅队,就住在冶炼作坊旁,他们都是大皋城人,听闻他们是大皋君亲派的旅队,时常前往高地做交易,熟悉路途。”青南的手指摩挲那卷绘有路线图的皮革,他的声音平和。 凌晨的风吹拂进室内,青南身上的丝织物轻盈飘动,他穿着贴身衣物,长发披散,五官轮廓隐匿阑珊的灯火中。 “西离近年变得又干又冷,有苦寒之地的称呼,那里不同南方,你们夜晚宿营要留心,夜间常有气温骤降的情况,人与家畜在野地里冻死的事时有发生。西离广阔,聚落与聚落之间往往离得很远,是旅队在连接这些地方,旅队途径的路往往也是劫匪出没的地方,务必小心通行。” 玄旸披上斗篷,拿起一串哗哗直响的东西,那是旅人随身的各式小工具,他将它挂在腰间。 青南回道:“这些事,我有耳闻。” 穿戴整齐,玄旸在青南身旁坐下,他从布包中取出一样东西,递给青南。 一件小巧的木骨制品,上面刻有岱夷符号,系着条短绳,崭新。 “何物?” “护身符,我做的。” 显然是岱夷的护身符,而且还是赶工制作的,崭新。 “我是巫祝。”青南似乎笑了。 “知道。” 玄旸摸了下他的脸,青南抬起脸庞,果然嘴角有淡淡笑意。 身为巫祝经常送别人护身符,还是第一次收到他人送的护身符。 “西离常有疫病发生,热病最为常见,感染后便体乏无力,四肢酸疼,有些人能自愈,有些人会落下病根。此病似乎没有治愈的方法,只听说多发生在圈养家畜的人家。西离人相信灾厄降临前必有征兆,路途要是借宿的人家中有家畜流产,就立即离开,不要靠近。” 玄旸的话让青南感到诧异,他说:“我以为你从不相信征兆。” 玄旸说:“西离历来危险,高地人与它邻近,但很少有高地人去西离。传闻西离有比西离疫更危险的疫病,不得不谨慎。所谓的征兆,也许毫无关系,也许有那么点联系。” “玄旸,我向各贞仔细询问过西离的近况。” “你如何听懂各贞的话?” “隼跖为我转述。” “几时的事?” “前些时日。” 玄旸从布包中取出一只鼓鼓的布囊,布囊被放在木案上,他道:“西离远离大海,那地方不产海贝,西离人又十分喜爱这种东西。地中的漆器能从西离人那儿换到牛羊与吉金,海贝能换到任何想换的东西。” 那是一大包海贝。 不只是西离人,高地人也喜欢海贝,当然不是普通的海贝,而是那些美丽又罕见的海贝。 “我有海贝。”青南知道布囊中都是海贝,而且玄旸的海贝品类稀有,很贵重。 “带上,路上用得到。” 玄旸起身,他走至窗前,他在看月亮的位置,在确定时候,已经是凌晨时分。 该离开了。 将窗户关上,玄旸回过头,看向青南,而对方沉默看着他,两人都没再说话,就这么沉寂许久。 “我走了。” 玄旸朝房门走去,正准备启门离开,听见身后声响,他立即停下动作,没有脚步声,青南光着脚,是气息,那萦绕不去,属于青南身上独有的气息,告知玄旸两人之间的距离。 距离很近,近到伸手就能够到。 门咿呀启开,空气对流,油灯瞬间熄灭,青南失去重心,他被玄旸狠狠抱住,推倒在墙上,手腕死死扣住,那是不曾见过的,近似暴戾的举止,带着犹如狂风暴雨般剧烈的情绪,他听见玄旸咬牙的声音: “青南,别让我找不到你。” 拿宗的岱夷武士,有他人不具备的勇气,几乎从未遇到过敌手,仿佛从来不知道恐惧为何物。 但事实并非如此。 “如果旅途顺利,我秋时能南归。” 手臂被勒得生疼,胸腔吃力地呼出空气,两人相触的肌肤在发烫,青南艰难地说出这句话。 两人不再言语,互相撕扯,死死纠缠,青南的丝袍被揪得发皱,玄旸的发带被青南扯落。 奋力拥吻。 松手。 放开。 玄旸转过身去,他似乎已经平复情绪,他大步朝门外走去,再也没有回过头。 他只能义无反顾。 后背还贴着墙,还未习惯怀中的温度倏然消逝,青南愣愣地看着那身影离去。 他听见玄旸的声音,说道:“如果文邑事了,秋天我在盘城的渡口等你。” 那声音远去,消失在晨风中。 青南缓缓低下头,见到自己紧攥在手中属于玄旸的发带,他追了出去,庭院空寂,再不见玄旸的身影。 风声呜咽,伫立在院中树下,青南站了许久,他赤着脚,长发披散,失魂落魄般,直到晨曦洒在肩上,才从恍惚中清醒过来。 青铜冶炼作坊的温度使人不适,根本不用进去,只需在外面站一会,就将被高温烫得大汗淋漓,青露不是第一次见隼跖光着膀子在里头劳作,他曾和青南数次路过冶炼作坊,站在一旁观看西离人冶炼青铜,浇注器物。 丘墟人以礼对待他们,允许他们进入冶炼作坊,允许他们旁观,但不能告诉他们冶炼与铸造的技法,譬如如何挑选矿石,炉温如何掌控,坩埚与石范如何制作,鼓风的皮囊怎么缝制。 凡此种种并不是光看就能看明白,但也收益良多,亲眼见到石头化为液体,又被浇注在样式各异的石范上,成为坚不可摧的固体,整个过程仿佛神迹。 西离的青铜器物种类丰富,装饰在衣服上的青铜泡、做为首饰的耳环与指环,制作最多的是匕首,成年男子的腰间几乎都会佩带一把。 还有一种青铜制作的器物最是神奇,它能映出人的脸,被称作“鉴”(镜子)。 青铜镜最是神奇与罕见,青露只在丘墟的狢巫身上见过一面,狢巫将它挂在胸前,它显然具有某种神秘而强大的巫力。 离开丘墟前一天,那是个黄昏,青露见到隼跖进入青南房间,当时隼跖手里便就拿着一面青铜镜,那东西圆圆的和小孩的巴掌一般大,背部有一个钮,钮上系着彩绳,可以悬挂在身上。 青露没有跟进去,他知道隼跖有些话要与觋鹭私下说,他便待在隔壁房间里,继续收拾自己的物品。 过了一会儿,青露见隼跖站在窗外喊他,并做了个出来的手势。 “隼跖大哥,你要带我去哪里?” “马棚。” 两人一前一后朝聚落东沿走去,天快黑了,隼跖脚步很快,青露小跑跟着。 隼跖让青露在外面等待,他对看护马棚的人说了什么,那人便从里边牵出一匹马儿,正是隼跖当初在西旌交易来的马驹,它比原先高壮,已经长大。 马儿认得青露,被隼跖牵到青露身旁,它仍很安静,目光温柔的看着伙伴。 “你天天过来照顾它,它认你。”隼跖拍了拍马背,随后就将系住马颈的绳索递给青露。 前来马棚之前,青露已经猜测到来此的目的,但他没有接过缰绳,眼眶泛红,用感激的目光看向隼跖。 “隼跖大哥,我听说西离不许将马儿交易给外人,而且我不懂驯马技法。” “丘墟,我外祖父之家,谁人敢说什么。马有灵性,它亲近你,会听你的话。”隼跖与青露交谈时,一名驯马人正牵着一匹骏马回马棚,他朝隼跖行礼。 朝那人点下头,隼跖将缰绳交到青露手中,说道:“我们日后大概不会再相见,路途遥远,自己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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