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远处,云云用芭蕉叶从小溪里捞起一捧清水,自己喝够了,又送给白祁一些,白祁虚情假意地道了声谢。 云云感受到他的抵触情绪,跑回溪边,与黑狼贴面耳语。 波光粼粼的水面,獦狚突然扑了进去,没扑腾几下就叼住一条野生的鱼,甩到岸上。 肥硕的鱼在干涸的土地上不断甩尾蹦跶求生。獦狚拖着湿漉漉的尾巴上岸,一口把鱼吞进肚子,嚼也不嚼,血都没看见一滴。随后它又威风凛凛地甩动全身的狼毛,抖落的水珠像突如其来的一场阵雨打湿了附近的土地。 云云大声朝着白祁喊:“你要吃鱼吗?” “哦,好。”白祁敷衍回应着。已经被软禁,不能再被饿死。 一人一狼彻底玩开了,扑进小溪里闹腾捕鱼,水花在阳光下四溅。 白祁靠在树干上歇息,忽然目光一凛,看见不远处的泥土松动,似乎有什么东西要冒头。 起初,白祁以为是鼹鼠或者穿山甲一类的,并不是很在意,直到半刻后那阵异响仍未平歇,才认真探究起来。他扫了一眼溪边玩性大发的一人一狼,不便打搅他们雅兴,一人默默寻了块尖锐的石头走过去。 走近了,才看清那些泥土像酒曲发酵般翻涌着。然而缓慢渗出的液体并没有酒曲的酱香,而是隐隐散发出一股腐臭。 白祁没有迟疑,举起石块凿向土堆,越挖越深,突然间碰触到一块硬物。 白祁用手指扫开表面的泥沙,挖出一块奇形怪状的玉器,成色下等,作工粗糙。 该玉器长约八寸,半拃宽,扁平似刀型,底部钻出一个小孔洞。白祁觉得新奇,拿在手中把玩研究。 “你在看什么?”云云俏皮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白祁骤然合上手掌。 看得太投入,没注意到身后来人。但其实也没什么好隐瞒,于是转过身摊开手掌:“你看这是什么?” 一刹那,云云神情大变,惊恐万状。 “快、快放回去!你怎么乱动别人的东西!”云云不顾怀中抱着的满满渔获,猛地夺过那块玉,手忙脚乱地埋回土里。 白祁环顾四周:“别人?谁的?”并没有看见墓碑。 云云跪在地上,慌慌张张地掩好泥土,看了白祁一眼又一眼。 “你……不知道你挖出来的是什么吗?” 白祁如实摇了摇头。 “那是祭祀山神的玉璋,是山神的祭品,乱动会倒大霉的!” 明明遇上你们两个劫道的才是倒大霉,白祁只敢在心里说。 “祭山神?” 云云解答道:“嗯,除了玉璋,还有稻米和禽畜,都埋在一块儿。” “活埋?”白祁又问。 “那是自然,山神不食死物。” 白祁对怪力乱神一类的传说向来嗤之以鼻,轻讽着挖苦:“不如再往下挖挖看,看看山神吃饱没。” 云云气得满脸通红,白他一眼转身就走。 白祁立即跟上。虽然不信山神山鬼的,但豺狼虎豹实打实就在跟前。 识时务者为俊杰,被缴了剑,赤手空拳对付那些东西实在不是明智的抉择。 云云席地而坐,将方才捕获的鱼开膛破肚,除去内脏,洗净后塞入野山椒,用树杈子串起来,架在火上烤。 獦狚不见了,大概对它来说满山遍野都是自助餐,瞧不上这几条小鱼。 篝火猎猎燃烧着,烧烤香气开始逸散。 白祁没出息地咽了咽口水,主动上前帮忙翻面。云云顺势退位让贤,坐去一旁,侧脸抵在膝盖上,显得心不在焉。 是还在担心冲撞山神的事吗,白祁想了想说: “以前我娘也常给我做鱼吃,刚捞上来的活蹦乱跳的鲫鱼,只用葱姜料酒蒸上片刻,做法简单却鲜美至极。我一个人一次就能吃三条,每次吃完鱼身一面想翻到另一面时,都会被我娘打掉筷子,拧着耳朵骂。” “为什么?”云云好奇的目光望过来。 白祁道:“我家里做一些小生意,经商往来免不了要用船运送货物,翻鱼身就等于翻船身,会招来海难,晦气。” 云云听着点点头,似乎很是赞同。 白祁继续说:“但我娘不知道的是,她没盯着我的时候,我翻过的鱼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了,船么,也坐过十来趟,不还是好好的,也没被龙王爷卷走做女婿。” 云云噗嗤一笑,眼中泛起莹莹泪光。 白祁沉声道:“别担心,山神若只是因为你不小心碰了他的祭品就生气降灾,那么小气也不配做神仙了。” 云云一下子小脸煞白,惊恐地瞪大眼,乱喊乱叫以盖过白祁的大逆不道之言,仿佛这样就能逃过一劫。 恰巧此时,黑狼从山坡后方缓缓钻了出来,费劲地叼着半只吃剩下的梅花鹿。 鲜红的鹿血一路拖过来,将所到之处染成乍眼的血红色。白祁岔开眼看别处,真倒胃口。 獦狚轻车熟路地将食物拖进山洞储藏,白祁默不作声,起身换到背对的位置,取下一条烤好的鱼,递给云云说:“过几天就是乞巧节了,我带你去庙会玩吧。” 云云愣了愣,迟钝地抬起手接,神色呆滞:“已经是七月了吗。” 新月悄悄爬上林梢,一只萤火虫从白祁眼前飞过。 云云咬下一大口鱼,拒绝了:“我不去。” 白祁朝着萤火虫伸出手,抓了个空,小绿点很快就消失不见了。 “你去过乞巧庙会吗,到处都挂着流光溢彩的花灯,可漂亮了,比过年还热闹。画片话本糖葫芦,你想要的我都给你买。” 云云停下吞咽,迟疑惘然:“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呃。 白祁良心刺痛了一下,他只是尽可能虚与委蛇,想办法活着下山。 “你救了我的命,我当然也要回报你。” 云云一双大眼睛里蕴着无穷向往,说出来的话却又与之背道而驰:“谢谢你,但是不用了,我不能离开这座山。” “为什么?”白祁说着瞄了一眼那嘎吱嘎吱啃着鹿角的大黑狼,鹿茸给这玩意吃可算糟蹋了,“因为毛毛也不让你走吗?” 云云闻言也看了一眼沉浸地啃脆骨的獦狚,接着摇摇头。 白祁百思不得其解:“那究竟为什么?” 云云吃完了手里的鱼,又去拿第二条,娓娓道来的语调听不出情绪起伏。 “往年祭祀山神,都用的猪牛羊,但今年流年不利,山洪爆发,又闹起时疫,大家都说是山神对往年的祭品不满意,因此大怒降罪于人间。” 白祁不明白话题怎么又回到那么久之前,但没有打断。 云云握着树签子,挑掉鱼刺,吃得很慢很细致。 “所以今年祭祀时,又添了一名童女。” “……” 白祁喉头一梗,垂眼去看女孩脚底下。漆黑的人影被风吹动,有一瞬间似乎完全融进了黑暗中,真与假的界限变得模糊。 眼前莫名浮现出画面。 苦苦挣扎哭喊的女童被茅草席紧紧裹着,一捧又一捧的黄土泼洒到白净的脸上,直至满脸黄沙,嘶哑喊不出声的喉咙成为倒灌的沙漏。 敲锣打鼓的祭祀祈舞仪式平息后,女孩的哭声与不甘深深埋入地下,人们悄无声息地踩在她孱弱的身体上,带着欣慰满意的表情离开。 白祁抬眼看向面前的小女孩,她面无表情地张开嘴唇。 “好久好久都没有吃到盐了。” ---- 也算应景了,万圣节讲鬼故事
第88章 种太阳 白祁惊骇地向后倒去,呈一个大字摔在地上。映入眼帘的是闪烁的点点星光,耳畔响起开朗的笑声。 那笑声中满是恶作剧得逞之后的得意洋洋。很有人间烟火气。 “你胆子也太小了吧。”云云笑够了才说。 白祁眼神麻木地坐起来,拾起掉在地上的烤鱼抖干净,面无表情地咬下一口:“你活该被山神吃掉。” 女孩撇撇嘴,不甚在意:“我说的是真的,我就是那个被献祭给山神的童女。” 刚上完当,白祁没那么不长记性,因此对她的话不理不睬。 “只不过,”云云捏着一条完整剔出的鱼骨,尖细的鱼刺根根分明,语气平淡,“我爹最后还是没舍得亲手把我埋进土里,只是含泪丢下我就跑了。”说完,将鱼骨晾到一旁的大石头上,晒干当针用。 “他也不会想到我能活下来吧。”在这种时候,云云不合时宜地展现出几分出少女的天真烂漫,“你说,要是真的埋进土里,那明年会不会长出许许多多个我来。” 白祁发现她颇具说书评话的天赋,对塑造神神鬼鬼的故事简直手到拈来。沉吟片刻,白祁温声问:“那许许多多个你,要做什么?” “嗯……”云云认真思索着,“一个我陪娘亲纺纱,一个我帮爹爹种菜,一个我和小红去放风筝,还有一个我偷偷去给大黄送馒头!” “大黄又是谁?”白祁问。 “村里一只瘸了腿的大黄狗。”云云轻声呢喃,“也不知道除了我以外,还有没有人喂它。” 白祁听完,沉默良久。 身为祭品,虽然侥幸捡回一条性命,却再也不能出现在人世间。一场瘟疫就要献祭活人,难以想象那帮暴民要是知道祭品竟然敢违抗天意苟活下来,又会对她、对她的家人做出怎样残忍的暴行。 大概是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云云才在这山上躲躲藏藏,与狼为伴。 白祁长叹一口气,温声说:“你去过江南吗,要不要来我家玩。” 云云下意识就摇头,然后,一双童稚的眼里才闪起憧憬的光芒。 白祁道:“江南的雨天是最好看的,湖面上雾蒙蒙的恍若仙境,摇着木橹泛舟采莲,莲花又好看,莲子又好吃。” 云云一脸的心驰神往,但仍是一个劲地摇头。 白祁再接再厉道:“跟我一起离开这里吧,我就说你是我认的义妹,我爹娘都是乐善好施、礼佛之人,不会为难你的。” 云云笑了一笑:“那毛毛呢,你要说它是什么?” 白祁回头看了一眼鼾声奇异、宛若嘤咛的不俗凶兽,身形体量堪比一架黄花梨木床,说是狗也没人会信。找一片空地筑起围栏,豢养起来倒是不难,但毋庸置疑,这只巨兽决不会乖乖配合,心甘情愿囿于高墙之内。 云云莞尔一笑,释然地将剑归还到他手中:“你就当一个我已经随你去了江南吧。” 说完,她跑去依偎到毛毛身旁,打起哈欠。 “早点睡吧,明天天气好的话,我们就送你下山。” 白祁握着失而复得的宝剑,一颗飘忽的心踏实落地,但抬眼望去,又感到无边无际的寂寥茫然。 他脱下外衣,披到云云身上,回身靠到草垛上。不一会儿,又觉得冷,瞄着呼呼大睡的一人一狼,毛茸茸的狼毛看上去很诱人,不由自主就挪近了一点,慢慢的,竟然也靠到了狼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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