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又知道不会留疤了……” 宁知夏嘟囔着还想再看,手机屏幕忽然亮起来,是宁父打来的电话,他偏头捞起手机接听。 近来正值清明,宁父今年还在国外忙生意赶不回来,交代记得避开清明当日,挑个日子回老家给老人扫墓。 “我记得的。”宁知夏看了眼日历,明天就正合适,于是挂了电话就要上楼去收拾东西。 曲半青扬声让这家伙上楼梯慢点,下一秒就听见他撞到脚趾的吃痛声—— “哎呦哎呦!” 曲半青摇头叹气,目光落向相册,穿狗狗卫衣的小孩咧嘴笑得无比灿烂,全然不顾一口牙豁子有多滑稽。 他低着头小声嘀咕—— “笨蛋长大了也还是笨蛋。” 隔日清晨天光透亮,仍有似雾非雾的牛毛雨乱飘,宁知夏把车开来19号院前停下,将准备的纸钱花束都放进尾箱。 老家在余城边缘的古镇,那地方山路十八弯也没有高铁站,去一趟恐怕得四小时。 以往曲半青说不准会同他一起去,不过今天要上门的客人有好几位,曲半青笑了笑:“没办法走不开,你回镇上时顺道去孟奶奶家买份叶儿粑回来吧。” “好啊,我可想吃了。”那家老店生意好,可能会多排会儿队,不过那是他们小时候经常去买。 宁知夏乖乖地点头答应,把背包丢进副驾打算上车。 “等一下。”曲半青忽然叫住他。 宁知夏扭过头看去,身旁的好友今天穿了新买的家居服,眉眼如往常般温柔含笑,他从小就精致,就算不出门,每天都会打扮一番。 “怎么啦?”宁知夏问。 曲半青有点纠结地抓耳挠腮,最后按住他脑袋摸摸,转身去屋里。 他很快拿着个纸袋出来,絮絮叨叨道,“给你准备了三明治便当,路上记得在服务区吃,乱七糟八的凉面米粉别碰,也别连续开车。” 宁知夏有些怔忡,熟悉的念叨让他情不自禁地嘿嘿笑起来,欢快答应:“知道了,晚上再见!” “嗯。” 如同从前每次放学回家在路口分开那样,曲半青无数次地微微笑着说,“再见,知夏。” 然后他们又会在第二天相同的地方碰见。 灰色电车慢慢驶过熟悉的小屋,宁知夏摸着方向盘,鬼使神差地偏头看了眼右视镜。 就像大学报道在高铁站分别那年,镜片里那道小小的身影还在不停挥手,渐渐,渐渐,消失在转角的视野里…… 老家的古镇没有开发旅游景点,依旧是儿时记忆中的模样。 当然,崎岖的山路也是。 爷爷安眠的陵园需要再翻两座山,宁知夏开到时,胃里直冒酸水,坐路边缓了许久才抱着纸箱往园区里面去。 远处青山玉带薄雾弥漫,苍绿松柏挂着透明雨丝,上百座墓碑在风水极佳的福地安宁耸立。 宁知夏找到了爷爷奶奶合葬的墓碑,俯身哼哧哼哧擦拭碑石。 铁盆里的纸钱燃起橙红火光,映照在青年紧闭的眉眼。他跪下身磕了三次头,忽而笑起来,喋喋不休地说起最近的事。 比如19号原来是神奇的位面连接点啦,曲半青又回余城啦,认识了几个非人朋友啦,管理局新上任的小奥局长很爱甜食啦…… 他一口气给二位老人说完,铁盆里的纸钱也随之变为灰烬。 “还有那件事…您不必挂念。”宁知夏把花束放在墓碑旁,垂眼对灰白照片中的老人笑笑,“我这辈子绝对活得比谁都精彩,这就足够了。” 他给左右邻里的墓碑插了点香烛,又陪在墓碑旁看了一会儿远处山水,看着时间差不多了,才端着铁盆缓缓离开。 山中的天气说变就变,回程路上天边积满厚重的云,前窗雨刷不停摇摆,很快又布满水痕。 雨天山路难行,宁知夏不敢再开下去,恰巧半山腰有不少农户的自建房,便从小路拐进去,拿着雨伞匆忙下车。 “男娃娃是来上坟的哦?雨大得很,里面躲点。”屋主老太太见他被雨淋得像只落水小狗,操着一口乡音在屋檐下招呼。 “嗯嗯。”宁知夏一边道谢一边收了伞缩过去。 清明落雨纷纷,周边长满青苔的石板台阶被屋檐雨滴冲得湿滑光亮,反射着窗口不算亮堂的灯光。 宁知夏看了眼时间,忧心等会儿回镇上还赶不赶得及买份叶儿粑。 然而雨势不减,很快有辆红色三轮车停下,一对颇为眼熟的夫妇用手挡雨,迈着踉跄的脚步踏水过来。 宁知愣了一下,随即有些欣喜:“曲——” 他们几步跨上台阶,脱开破烂的雨衣拍水,怕水珠溅到旁边的青年,客气又局促地念叨:“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宁知夏脸上的笑意渐渐收敛,他茫然地看着面前的中年夫妇,两人周身气质却与记忆中完全不符。 而对方似乎也完全不认识自己,就像是初次见面的陌生人。 宁知夏讷讷地移开目光,垂着脑袋不禁愣神。 “哎呀,这么大的雨就不要去了嘛!”老太太显然与他们认识,从屋里拿了几把伞和挡雨的塑料布。 “要去的,算好了时间不能改,每年就看小青那么几次,我们想得很。”男人念叨着,感激地接过那些东西,与妻子互相搀扶着又走进了雨幕中。 听见耳熟的字眼,宁知夏张了张嘴想喊,但又不知该如何开口,扭头问身边的老太太:“您认识他们?” “曲老头的儿子儿媳,以前隔壁镇买酒的嘛。”老太太叹气,“年年大老远回村里看娃娃,七岁走得早,你们年轻人不讲究这些,他们是要卡着时间点去上坟。” 宁知夏瞬时抬眼,惊诧道:“七岁没了?” “是撒,造孽哟,十几年前闹山洪,好多娃娃在山上耍被卷走了,曲老头一家到处找。” 老太太说起来就直叹气,“后来就他们找到了尸体,说是有个很高的好心人捞上来的,黑灯瞎火啥子都看不清,也没顾得上好好感谢人家,其他娃娃都不知道被冲哪里去了。” 宁知夏有些心神不安,略显急切地问道:“那孩子叫什么?” “曲青,青草的青。” 老太太默了好半天才记起来,她背着手进屋,无奈地低声喃喃着,“都说贱名好养活,怎么就没压得住呢。” 算是无数巧合里唯一的例外,宁知夏心里说不清道不明地松了口气,他朝那辆三轮车投去一眼,脊骨缝里却像丝细火闪刺而过。 老人还在絮絮叨叨说着当年的洪灾,宁知夏浑身僵直已然一句也听不进去了。 因为他看见三轮车里破旧的塑料雨帘被扯下来,蓝白条纹的新塑料布重新覆盖住车厢…… 也覆盖住沾满雨丝的灰白遗照。 宁知夏喉咙干涩得发苦,脑内那丝平行世界重合的幻想泡泡瞬间咔嚓皲裂。
第20章 怪物 雨雾覆满在车窗, 被快速摇摆的雨刮器弄得吱吱作响,宁知夏握着方向盘,比任何时候都要神智清明地盯着前方蜿蜒的山路, 默不作声地开下山。 因为清明节前后回乡祭奠的人多,雨声滴答的古镇依旧熙熙攘攘, 孟奶奶家的摊位前排了长队,白雾般蒸腾的热气模糊了宁知夏的双眼。 叶儿粑其实用糯米皮包着豆腐干碎与肉沫揉成团, 再用菜叶托着上锅蒸,熟透后白白胖胖相当可爱, 老一辈的人更喜欢叫猪儿粑。 小时候放假时,他与曲半青跟着爷爷来老家玩, 古镇上玩得吃的比城里可有意思多了,两个小孩睡醒就手拉手地去买叶儿粑,手里捧着热乎乎的白团子, 蹲小河沟边看鱼鱼。 这个年纪的孩子对什么都感兴趣, 呲水枪, 看雀雀, 当街角猫猫狗狗的斗殴调停人,和坏嘴巴的孩子打泥巴仗……古镇歪七扭八的小巷全是他们的身影。 玩累了各家各户都飘起了饭香, 变成小脏鬼的两个崽总是掐着点回老屋,爷爷只需要做盘番茄炒鸡蛋,从中间划开, 给一人拨一半就能打发。 酸咸的汤汁开胃可口, 他们呼哧呼哧伴着米饭能吃一大碗,然后像小猪崽似的躺在树荫底下的凉竹席, 溜圆的软肚皮盖着毛巾被睡得四仰八叉。 什么都不需要思考,什么也不需要烦恼, 两颗毛茸茸的脑袋凑在一起,就能度过最快乐的日子。 宁知夏随着模糊的人头排了好久的队,提着那份叶儿粑回车里。 眼前的雨刮器像钟摆般摇晃着,车灯亮起,河沟里的雨丝像烟花般在水面绽放,他抬眼看去,久远的记忆再次在脑海浮现。 每次买完叶儿粑蹲河边时,曲半青总会咬破糯米皮,把馅料抖出来,吸引那些圆头圆脑的小黑鱼围过来翻水花,泛起圈圈层层的涟漪。 宁知夏想着想着,嘴角忽然扯出一个难看的笑。 或许喜欢叶儿粑的是自己,曲半青从来就不爱吃,他故意拖延时间的借口这么烂,自己居然记不起来。 宁知夏眨了下眼睛,觉得雨丝好像隔着车窗飘进了他的脸上。遗像里的人与曲半青是什么关系,陪自己长大的友人又到底是谁,他温柔完美的父母,他高中毕业时的刻意分离……如果一切有迹可循的反常到现在才被察觉,那自己真是最差劲的朋友。 安全带倏地被扯在胸前,如同潮水褪去,旧忆里全是硌得心口发疼的碎石尖贝。 灰色电车再次在雨幕里奔驰,宁知夏想要快点回家,因为他们说了再见,就一定会如小时候般再次相见。 不管这次他见到的会是什么。 天已经黑透,磅礴大雨里的长街看不见尽头,绚烂霓虹如千百朵烧开的玫瑰在空无一人的夜里影影绰绰。 冷雨扑了满脸水珠,宁知夏跳下车顾不得打伞,急切地穿过车灯里飘摇的细线。 当他飞快地推开19号的栅栏院门,满目潮湿的绿意胀得瞳孔猛然一缩。 花架里排列整齐的土陶盆早已四分五裂,生机蓬勃的枝条一改前几天的萎靡姿态,如迸发的瀑布源源不断从花架涌出。 绿色枝条飞速抽出分支,新嫩的叶片包裹住尖头花苞,寸寸勾缠紧紧地包裹在一起,在青年投来视线的那一刻,无数小花层层绽放,美得叫人惊心动魄。 宁知夏无比庆幸现在是深夜,没有人发现自家爆改植物园。 察觉到青年的气息,地面粗长的藤蔓亲昵地绕在宁知夏周围,努力舒展着葱郁的叶片遮掩青年头顶落雨。 随他前行的步伐,其余藤蔓如绿色波浪般涌动,窸窸窣窣往两旁渐次退开。 那抹夜色里耀眼的银灰色,在宁知夏豁然开朗的视野里缓缓流动。 小屋周围绿意盎然,差点被活泼过头的枝条卷起的猫猫们,一窝蜂挂在奥德罗身上。 “你回来了啊。” 他向来清冷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懒意,晦暗莫测的目光缓缓瞥过满身湿意的青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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