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舔得更凶。 长发掉在地板上,随着主人逃避的动作一动一动。猫舌头过处一片刺刺的薄红。背景音乐还在单曲循环,静谧深沉,于室内缓缓流淌。 窗外雨势渐小,到晚上,终于停了。 三天后,到了第二次心理咨询的时间,谢松亭按时出门,留下两只猫在家里——是的,两只猫,泡泡现在也在家了。 两只猫相对岁月静好地占据沙发两侧。 泡泡突然说:“我前几天和谢松亭吵架都没把你供出来,哥们儿够不够意思?” 缅因正趴着,懒洋洋地看它一眼。 “有事说事。” “你那个罐头,也太多了,吃不完过期了怎么办?能不能分我几盒,我帮你分担分担啊?” 缅因坐起来,打了个哈欠:“可以——” “我就知道你这猫好相处!” “但是得用其他东西换。” 泡泡的兴高采烈被硬生生刹住,茫然地问:“什么意思?” “把你知道的和谢松亭相关的所有信息都告诉我,一条对我有用我就给你一盒,两条就两盒,上不封顶。” “这也太不公平了!等我说了,你全说没用怎么办?” 泡泡吼它一嗓子。 “没办法,”缅因老神在在,“有罐头的是我,想吃罐头的是你。供需决定关系。你要是想要罐头,就只能在我这赌。再说了,你就说点话而已,对我没用你不亏,对我有用你就能拿到罐头,你稳赚不赔,对不对?” 小猫怎么斗得过人。人心那么脏。 更何况席必思的心。 “对了,还有。” 泡泡彻底不满:“怎么还有,你当我冤大头啊!把猫爷惹急了把你打出门都是小意思!” “你认真的?” 棕虎斑从沙发上起身,睨它一眼。 缅因本就长得快,幼年期几乎一天一变,到谢松亭家一周,它肉眼可见更壮了。 泡泡心惊地看着它的大爪子,几秒后,还是屈服于罐头的香味之下。 它绝不承认是被缅因吓到了! “那……那你说……” “给我偷个手机,能打电话那种,难不难?” 泡泡眼珠转了转:“能打电话的就不能去垃圾桶找了,得去问问别的宠物猫,看它们主人有没有在睡觉的,这样能偷出来给你用。我还算有点猫脉,一会儿给你搜罗搜罗。” “好。” “那先交定金!一盒罐头!” “你能打开?” “……” “现在你去找,等谢松亭回家让他给你开。” 奶牛猫转身,尾巴尖一甩一甩,咕咕哝哝地走了。 “你个猫扒皮……”
第8章 第二周(上) 谢松亭第一次来心理咨询室时,咨询室位于这栋商场大楼的闹市区,而毕京歌的工作地点藏在一个不起眼的美甲店后方,穿过美甲店后门的纱帘才见得到,像特务接头的安全屋。 他一头过腰长发,加上个子高,太显眼了,美甲店老板不经意间抬头,险些把美甲胶戳到客人指甲缝里。 客人没有抱怨。 因为也在忙着看谢松亭。 这次上了一层,整个装修风格和原来一层完全不同,谢松亭拉了一下口罩,在寂静黑沉的装修风格里推开沉重的大门。 门旁有个磨砂黑色门牌,写着毕京歌,没有任何头衔修饰。旁边画着一只青色线条的鸟。 谢松亭一进门便被植物扑了满脸,但衣服一接触,没有阻尼感。 这些又是幻觉。 “你来了。” “嗯。今天桌子上有书?” “是的,我需要一些道具。” 谢松亭打量房间。 这次的咨询室比上次大了五倍有余,三面环书,唯一空着的一面墙毕京歌正对着,上面有副巨大的山水画。她本人戴着一副银镶边眼镜,在和谢松亭聊天的过程中将书归类,把桌面收拾整齐。 还是和上次那样,面前只留下一本摊开的笔记本,一支笔。 谢松亭在房间最中央找到了自己心爱的小板凳。 他在上面坐下,把口罩收进衣兜,赶在毕京歌问自己之前开门见山地说:“我想了三天,本来想和你谈谈,但进来那一秒就后悔了。” 毕京歌十指交握,问:“我能问和什么有关吗?” “和我的猫吵架了。” “如果我现在问一句为什么吵架,你会觉得被冒犯吗?” “不会,只是不知道从哪说起。我的故事又长又烂,我今天开始说,说到最后一次来见你,也说不完我的问题。可只说我和我的猫吵架了,我又觉得没说完整。” “没关系,”毕京歌说,“不必如此艰难地剖白自己,如果心理咨询是让你痛苦地讲述自己的问题,那我的存在就没有了意义。我更倾向于简单聊聊你和你的猫,比如你们为什么吵架?” 谢松亭:“在这之前还有个问题。” 毕京歌:“你说。” 谢松亭:“心理咨询是不是一个我花钱买你时间听我发牢骚的职业?” 毕京歌:“看样子你会问每个心理咨询师这个问题,这是不是你的检测门槛?” 如果一个咨询师回答得不好,那么接下来的咨询,谢松亭缄口不言自己的过往,只会谈论自己的病情。 谢松亭:“你们太贵了,我接受不了被傻子当傻子,但可以接受被傻子当疯子。” “否定‘花钱’肯定不妥,毕竟来访者付出金钱之后才能坐在我面前,”毕京歌几乎没怎么思考,“但是说心理咨询是听来访者发牢骚,有些太简单粗暴了。” 谢松亭洗耳恭听。 “我一般对来访者有个假设,就是来我这里的时候,她他已经没有其他可以求助的人了。或者说她他能求助的人也解决不了她他的问题。” 谢松亭点头。 “那打个比方,你就相当于一座被困住的、与外界失去连接的孤岛。 “你花钱买的当然不是我听你发牢骚。 “你是用钱和我建立了一个新的链接。 “这个链接友善、包容、满含理解、无所畏惧,你无需担心在我这里受到伤害,也无需担心我会攻击、嘲讽、不信任你。” “你说的链接具体指?” “很难给它一个具体的定义,但我能给你打个比方。 “没有链接的人就像气球,会飘在天上;和别人链接,就像别人用一只手拉住气球的线,把气球拉回地面。 “如果不做点什么,很多来访者会飞得越来越远,我希望能用链接把人留住,这也是我唯一能为你们做的。至少在固定的时间,固定的地点,你知道有一个人会努力理解你,会欢迎你。 “我这么定义我的工作。” 谢松亭没有表情。 在外面时,他表情少得可怜,像个美丽的假人。 “我很满意,”假人说,“楼下的咨询室是不是和我这个问题一样?也是你筛选来访者的手段。” “不是每个来访者都像你一样是精神分裂患者,我在这行已经二十年了,资历总要和工作能力相匹配。有不同的咨询室也是我能力的体现。” 谢松亭接受了这个解释,不再发问。 毕京歌露出一点笑意:“那现在能和我说说为什么和你的猫吵架了吗?” 谢松亭简短总结:“我的猫叫泡泡,我养了七年。前两天家里来了只新猫,是头缅因。泡泡觉得我身上全是缅因的味道,不是它一个人的了。然后我们吵架,它说我这么多年里对它很疏忽,说我更喜欢新来的猫。” “你更喜欢新来的猫吗?” “当然不是,”谢松亭说,“那只猫才来一天,泡泡我都养了七年了,它们怎么能相提并论。” “不要答非所问。” 她这句话有点重了。 谢松亭像回到课堂上被老师批评,面部表情有瞬间发白。 毕京歌注意到了他的紧张,但还是犀利地指出他的问题:“不能用时间偷换概念。谢松亭,陪伴你更久和你的喜爱,这是两个东西。在有些人那里,二者也许可以划等号,但在你这里,这两者能划等号吗?” 见谢松亭不说话,她掐表,同时观察他。 谢松亭默然。 毕京歌没有问他怎么了,而是在他持续沉默时去扶了一下旁边的书。 即使书没有倒。 这个动作很好地减轻了谢松亭的压力,终于,表跳过十五分钟,他说话了。 “……嗯,我更喜欢新来的猫。” 在谢松亭这里,陪伴和喜欢,不能划等号。 “喜欢可以没什么理由,不必责怪自己。” 谢松亭:“……你现在不像拉着气球的手,像我肚子里的蛔虫了,还特别长。” 毕京歌活泼地说:“我只会把这当做褒奖。” 谢松亭不去看她。 她身上的幻觉比第一次时更加具象,排除掉周围满室的植物,这次不是眼睛里的孢子,或者软体长条,而是…… 而是金灿灿的羽毛。 她说一句,就有一片羽毛落在谢松亭身上,现在他手边已经好几片,纹路清晰,金光闪闪,不知道今天结束咨询之后,这些羽毛会不会把他给埋了。 他垂下眼,好一会儿才说:“新来的猫……不怕我。” 毕京歌摆出耐心倾听的姿态。 “泡泡没什么不好的,它是个正常的猫,很可爱,有点小脾气,奶牛不都傻傻的吗。除了能和我说话,其余时间它和别的猫没什么不一样。一开始把它救回家它特别瘦小,到家之后猛吃三个月才胖了点,刚养它那几个月我都很高兴。 “但很快我就犯病了。 “可能是因为退学、又给它治病花了一大笔钱,缺钱吧,我现在想想,只要一焦虑,我就开始控制不住自己。 “犯病那会儿我分不清白天和黑夜,再加上刚从大学退学,不敢告诉我妈,用给我的学费在外面租了三个月房子,一个十几平米的小单间,泡泡和我住在那,也从来没抱怨过。有时候我半夜不知道自己怎么出去的,泡泡就跟在我后面,我清醒了一回头,看到它把我裤腿咬烂了。” 谢松亭说着说着,泛起一点笑意。 毕京歌在笔记本上画了个圈。 ——生病了,退学了,却不敢告诉妈妈。 “后来……就越来越不受我控制了。 “那时候我清醒时一睁眼,眼前要么是盯着我的陌生人,要么没有人,我可能躺在地上,也可能栽在草丛里,还可能站在垃圾筒上,旁边有人打110,说有个精神病从家里跑出来了。怎么说,还好我犯病不脱自己衣服?” 他看着自己的手,抖着声音,后怕地说:“……有一次我差点把泡泡给掐死。” “再后来……我就搬到现在住的地方,可以让它去外面,它也不蹭我、不亲我了。我自己都怕自己,何况泡泡?我不怪它,我也不苛求它再那么亲近我。但没想到它看出来我没以前那么……喜欢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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