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决猫的问题之前,我想说,你好像认定自己患病后就不会获得爱了。”毕京歌问,“你以前经历了什么,让你觉得患病是不可以得到爱的?” 她不说你出了什么问题,只是问,你以前经历了什么。 谢松亭:“生了病等于我……没有价值。没法学习,也没法帮忙干点家务,除了这些我什么都不会了。” 毕京歌:“妈妈或者爸爸对你表达了不满吗?” 谢松亭:“……我不想说。” 他掐紧手心,出汗了。 毕京歌点点头:“好,那我先让你知道我对价值的看法。人的价值首先要和物品的价值区分开。物体被用来满足人类的不同的需求,被确定了不同的价值。人的价值则不是这么评定的,物品和人是客体和主体,但人和人之间不是单纯的主客体关系,也因此更复杂。至少我这个普通人心里,认为有个人人平等的基本原则。” 谢松亭接道:“家长对孩子这种单纯的权力关系也能说人人平等?” 毕京歌:“在加上这些现实条件的情况下,不能。其实家长完全掌控着孩子,不管家长想与不想。违背家长意愿的行为难以得到家长的支持,这也算是控制的一种。当然了,控制一词的褒贬,取决于家长的后续行为和反应。” 谢松亭突然问:“你有孩子吗?” 毕京歌像是没料到他会这么问,诧异道:“没有。” 谢松亭:“为什么没有?” 毕京歌诚实地说:“除了以上原因,还因我工作太忙,生下孩子也没法时刻陪在孩子身边。与其生下一个因为幼时得不到陪伴而渴求爱的孩子,不如不生。” 谢松亭似乎有些应激,语气急促:“渴求爱怎么了,很可怜吗?” 毕京歌摇摇头:“怎么会。只是人会下意识追求自己最缺乏的东西,我不希望我的孩子只记得追求爱,而忽视两亿平方千米的壮阔山河,忽视理想,甚至忽视自我。人生有很多路可走,我不想因为我的繁忙让孩子只能选这条路。” 谢松亭陷入冗长的沉默。 很久之后他说:“……可我已经这样了。” 毕京歌:“那也没有什么不好,说明你很勇敢。爱太过奢侈,很多人对此望而却步。” 谢松亭:“我不懂。” 毕京歌:“奢侈品还可以买到,但爱买不到,纯粹的情感是世界上最贵的奢侈品。就像你付钱让我为你做咨询,会怀疑我们之间是不是金钱关系一样。你不是介意金钱,而是介意这感情来的不纯粹,介意我只是为了金钱帮你。毕竟如果你不给我钱,我们之后不太可能像现在这样坐在这里聊天,这是现实问题。” 金灿灿的羽毛已经淹没他的腿。 他伸手下去,连手也淹没在这堆羽毛里。 谢松亭看向毕京歌:“可我只想要一个无论怎么样都爱我的猫,猫而已,这也是我痴心妄想?” “当然不是。你对它好,当然想猫能亲近你。真心遇冷,人是会难过的。”毕京歌说,“只是猫不像人,它们更动物,本能让它不会再像一开始一样亲近你,这是它们保护自己的方式。或者说从你的病恶化开始,受伤的就不止你了,还有陪着你的……你的猫。” 毕京歌接着说:“而且你还和别人不一样。对你来说,猫和人没有区别。” “很多时候,沟通不了是一件好事,误解是可以衍生可爱的。但对你来说,你知道它们在说什么,想什么,自然无法催眠自己。听不懂猫说话的人觉得猫骂人很可爱,但如果真变成一堆难听得要命的脏话飙出来,没人笑得出来。” 谢松亭:“嗯,不知道怎么就慢慢变化到现在这样,新猫来之后彻底爆发了。” “那你生病这几年里,除了泡泡,有猫主动亲近过你吗?” 谢松亭:“……没有,猫很灵,太灵了,看到我就会远离我,只会远远地议论我几句。” “所以现在来了只新的不怕你的猫咪,你更喜欢它,完全是人之常情,不需要怪罪自己。你可以对原住民更好一些,免得它觉得自己被冷落了。你后来和原住民和好了吗?” “嗯,我和它解释了。” “它是不是蹭你了?” “怎么猜到的?” “猫是更认气味的动物,你可以主动接近它试试,经过这次之后,它应该不会再那么抗拒和你接触了。”毕京歌说,“你和我讲述的过程中,说自己有明显的清醒和失去意识的界限,那我能问你,你这次是怎么从失去意识里清醒的吗?” 谢松亭张了张嘴。 谢松亭竟然瞠目结舌。 毕京歌挑起眉。 这个表情在谢松亭身上可不多见。 他从坐直身体的姿势换成微微弯腰,把脸埋进自己双手里。 长发滑下来,将他淹没。 他还是说了。 “……不知道,不知道为什么他能从正在发病里把我拉出来。” “它是谁?你的猫?” “不是。”谢松亭停顿一下,“送我这只猫的……朋友吧。” “‘吧’是什么意思?你不觉得这个人是你的朋友吗?” 谢松亭:“不觉得。” 毕京歌静静等着他接下来的句子。 “我羡慕他,嫉妒他,恨他,恶心他,我有一段时间见到他就想吐,我整个生命里最讨厌的人就是他。” 现实中,黑发给他安全感,幻觉里,金色羽毛将他覆盖。 谢松亭满眼金光,待在专属于自己的避难所,语气像和话里的人有仇,却是两句剖白。 “……可我喜欢他。 “我现在还喜欢他。”
第9章 第二周(下) “刚进门的时候我和你说后悔,我现在才是真的后悔了,”谢松亭说,“这几天因为他的猫我对他的印象刚刚好了一点,现在想起他又想犯恶心。” “女性还是男性?” “男的。” 毕京歌:“你厌恶他不是假的,喜欢他也不是假的……他对你来说很特殊?” “可能吧。” 谢松亭从自己掌心里抬头。 毕京歌这才看见,他竟然满脸是汗。 “那不能和我说妈妈爸爸,能和我说说他吗?” 谢松亭:“不是不能说爸爸,是不能说妈妈。……你问吧,我不知道从哪说起。” “那我不问你们怎么相遇的,你和我说了,高中同学。我想知道,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恨他的?” 谢松亭说自己“羡慕”、“嫉妒”,都是可以理解的情绪,人皆有之。 后面则是“恨”,“恶心”。 是发生了什么,才会转变成这样? “前情提要,从小到大,只要我没考第一,我爸就会打我。他打我,还要我去找打我的藤条。” 谢松亭像个说书的,不过和说书的有些区别—— 他面无表情。 “小时候我们在攀市农村住,那时候还没来蓉城,住在山上。山上野地里全是野草,有一种又细又长,一米多,扎着堆长,外皮很光滑,上面还有发芽的凸起。这种抽人最疼,能把一个大人抽得乱跑,一下就是一道红印,两下叠一起就紫了。我爸最喜欢。 “从刚上一年级被打了一次之后,我再也没被打过。 “但是高三开学之后席必思转学来了,他只有第一次开学考和我并列,后来的考试除了第一次月考,我再也没考赢过他。 “那会还没像现在那样能网上查到成绩和答题卡,班主任特别负责,记下每个家长的手机号码。周考、月考、期中考、期末考、甚至高考,每一次他都给家长发信息,发你家孩子考了第几名、考了多少分。 “席必思一来,我的噩梦就又开始了。 “每次月考结束,公布成绩那一天,我都坐到班里最后一个才走。有人说我是想下次超过席必思,那倒没有,我就是想晚点挨打。我爸为了打我打得方便,还特意回老家移栽了点这种藤条。” 谢松亭说到这里,看向毕京歌说:“毕老师,我想抽烟,不抽烟我说不下去了,要不然今天就到这吧。” 毕京歌打开抽屉,扔给他一个红色烟盒。 谢松亭一看。 软中华。抽了一半的烟盒里塞着一个银质打火机。 他笑了下:“我到现在才觉得……我是来心理咨询的。” 毕京歌起身开窗:“怎么说?” “因为没几个老师会给学生递烟。” 窗户一开,外面丝丝闷热吹进来,谢松亭从板凳上起身,在沙发上坐下,翘起二郎腿。 “别说我没提醒你,”毕京歌走回座位,摘掉眼镜,“翘二郎腿容易脊柱侧弯。” 谢松亭咬着烟抬头看她。 原本左腿在上,过了几秒,他换成右腿在上。 毕京歌被他逗乐:“换着边翘,容易S型脊柱侧弯。” 谢松亭皱起脸,把腿放下来。 烟丝燃烧,尼古丁的味道在宽阔的室内蔓延,因为室内空间大,味薄,透着香。 他只拿出来一根,把剩下的放在沙发扶手上,不去碰。 谢松亭夹着烟说:“你可能觉得我恨错了人,我该恨的人是我爸,但当时我拐不出来这个弯。 “那时候我就认死理。如果不是席必思,那我就没必要受这些苦。我不会被打,我还是第一,我不会被别人嘲讽就是他死学那么久结果就是个万年老二。 “我太弱了,下意识挥刀向更弱者。 “其实席必思不弱,他只是对每个人都很好,是那种很点到为止的好,一副没有攻击性的样子。他可比别人会装多了,装得对我很好的样子。” 谢松亭靠住沙发背,咬着烟仰头,放空地说:“所以我……恃宠而骄。” 雾围拢,帅气的幻觉从半空弯腰看他。 幻象中,男孩刘海下垂,露出左边眉毛上一道断痕,像特意刮的断眉。 其实不是。 那是谢松亭打的。 第一次月考,学校为了打击高三学生,避免大家太过浮躁,特意出的很难。 谢松亭数学最后一道选修栽了坑,生物遗传算错了,化学……林林总总,他自己算了,卷面在六百八十和六百九十之间浮动。 他总是很疲惫,睡觉做梦都在做题,醒了起来,第一件事是把梦里的思路验证一遍。 说睡了?真睡了。 睡好了?真不见得。 发答题卡的时候谢松亭也在睡,前面的同桌传答题卡,把他的放在他头上,像雪白的盖头。 答题卡一角戳进他脖子里,痒,把谢松亭闹醒了。 他从卷子堆里抬头,反手止住哗啦啦想往下掉的答题卡。 旁边同桌依然不知所踪,见前面的人传答题卡到同桌桌子上,谢松亭伸手去接。 是席必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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