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死了,纵使皇帝消气了,后悔了,也无补于事,不过事发之后,宫中还有传言,说那废太子不是自己上吊死的,是被人活活掐死的。 没多久,那最早放出传言的太监不知怎么的,也死了,宫中人见状,也不敢再提,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再怎样惊天动地的事,也都被淡忘了。 倒是小安子曾忧心忡忡地在怜枝面前提过一嘴——那死去的太监曾说过,他亲眼目睹过陆世子的人进出内狱。 那人出来后,废太子就“上吊自尽”了。 怜枝当年是怎么说的? 他信誓旦旦地对小安子道:“景策哥哥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做出这样的事——大哥死了,这是他,他…他恶有恶报!他自己也知道做出来的事对不起父皇,所以自尽了,关表哥什么事——总之,我是一个字也不信的。” 言罢,他还诚恳地规劝小安子:“宫里人说那些话,你听过就罢了,不要当真,景策哥哥是这世上最好的人。” 小安子唯命是从:“是,是是是。” 在沈怜枝心里,陆景策是光风霁月的正人君子,是皎白疏朗的明月清风,陆景策在他心中的地位,像是一座岿然不动、高耸入云的山峰,不许任何人撼动。 许多许多年,陆景策身着白衣的温润模样依然深深地刻在沈怜枝心中,他对表哥的爱为陆景策镀上一层柔和清美的月光。 陆景策永远风度翩翩、永远芝兰玉树、永远浅笑晏晏。 *** 怜枝蜷缩着坐了很久,才起身下榻,穿衣找鞋。 夜已深了,他能听到草原上鸟儿的咕咕叫声,斯钦巴日没有回来——想也是,沈怜枝如此不识抬举地败坏了他的好兴致,他怎么还会回来给自己找气受。 于怜枝来说,这样反倒更好,他像前些日子那样用了点黄面馍馍填了肚子,便重新爬上了床榻。 只是心很乱,怜枝闭着眼睛,身子累极,又困极,偏偏不能真正入眠。 正在这时,他听到了床边织帘“簌簌”的摩擦声,还有小安子压着嗓子的声音,“阏氏,阏氏……” 怜枝转过身,仍然闭着眼睛,不愿睁开,“怎么。” “你看看,这是什么?”小安子嗓音轻快,似有藏不住的雀跃,怜枝被他勾地睁开眼,借着微弱的烛光看清小安子手中物事——一…一封信筏! 怜枝的瞌睡不翼而飞,双目睁大了,眼中迸出光亮来,他一骨碌爬了起来,手指那一封信筏,仍不敢信,“这……这是……” 他不敢信,他实在不敢信——这是真的么?怜枝甚至不敢阂眼,生怕再睁眼时,这一切便消失不见了,“这是不是……” 小安子冲他狡黠一笑,将信筏塞到他手中,“阏氏看看便知。” 小安子在这儿认识了个行商的夏人,他好说歹说,送了不少金银,才说服那夏人去一趟长安城替他们送信儿——他们临走时,陆世子曾说过,他在周宫侧门留了几个接应的人。 “若有时机,尽力一试。”彼时陆景策道,“实在无机遇也莫勉强——等事成了再告诉怜枝,省得他心中难过。” 那夏人按着小安子指示找准了宫门,报上了口令,不日便有人将这封信筏送到他所在的客栈,那夏人再将信带回,真是顺遂的出乎人意料。 沈怜枝几乎是颤抖着从小安子手中接过的,不过也就一张薄如蝉翼的纸,却沉重的叫沈怜枝几乎捧不住—— 他急不可耐地将信筏拆了,里头竟有两封信!一封皇姑的,一封表哥的,他在这遥如云端的草原唯二挂念、思念的两个人。 皇姑问他在大夏好不好,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还提到了皇帝—— 鸿胪寺卿带回怜枝身份败露的消息,皇帝心急如焚——当日惠宁出逃,他也是急火攻心犯了糊涂,才敢“男替女嫁”,还自以为天衣无缝……朝中那帮酒囊饭袋,竟也没一个上谏! 皇帝忘了,彼时陆景策在雪中跪了足足一日,就是为了向他禀明此举荒唐,偏偏皇帝不见。 约摸几日后,周帝才后知后觉出这法子的种种疏漏,偏偏人已送去,无路可退。 周帝不由感慨自己是老了,怎么能如此儿戏——他是哪里来的胆子,敢将这整个大周都赌在沈怜枝身上,事情败露了,大周朝廷自然可以咬死了怜枝也是个公主。 可单于不留情面,该如何? 若单于震怒,撕毁休战书,再次发兵,又该如何! 皇帝追悔莫及,才听了鸿胪寺卿的一句话,已是胸口闷痛,几乎要驾鹤西去,谁知鸿胪寺卿说罢,话锋一转。 “苏合单于已逝,其子左屠耆王继位,留下了四公…四殿下……做阏氏。” 皇帝愣了:“留了他?” “回皇上,不错。” “哦…哦……”皇帝也没想到自己这样荒唐,夏人竟也能照单全收,不由感慨,“这也算祸福相依了。” 压在皇帝心口多日的那块巨石终于卸下,不必再惶惶不可终日,对沈怜枝,竟也有了几分迟来的怜惜。 皇姑说,偶尔宫宴上皇帝也会问——不知老四在那儿如何。 怜枝看了,心中复杂,不觉宽慰。 他将华阳皇姑的信搁置到一边儿,改拆陆景策的,怜枝一颗心乱跳的厉害——不过一张薄纸,比起皇姑的信,这封信可就短多了。 — 愿身能似月亭亭,千里伴君行。*1 — 怜枝,不要哭坏了眼睛。
第20章 锦书 “阏氏……”小安子低声唤他,又将手中烛台端到怜枝跟前,“看完了,便烧了吧。” 沈怜枝摩挲着那张薄薄的信纸,不过短短两句话,他却莫名觉得陆景策很想他,他不知道自己翻来覆去看了多久,心里头闷闷的难受。 小安子见他又看的出神,又拿不准斯钦巴日会不会突然折返,不由急切道:“阏氏。” “若是留下来,恐会引火烧身——到时有口也说不清。” 沈怜枝缄默片刻,将信折了递到火边,他注视着跳动的火舌,艳红色的火将信纸燃烧殆尽,只留下一搓余灰。 信烧完了,小安子便将烛台放远了,他看向坐在榻侧的沈怜枝——怜枝佝偻着身子,显得人越发清瘦。 他抓着衣袍一侧,目光空空地凝视着面前的兽皮毯,看着无比落寞。小安子盯了他半晌,才听到怜枝轻声道:“还会有吗?” “阏氏,有什么?” “信,哥哥的信,皇姑的信。” 小安子愣了愣,而后展露出灿烂的笑颜,“还当阏氏在为什么伤心,原是为了这事——阏氏不必担心,信会有的,一直有。” 那夏人时常去往长安行商,只要给足了金银,送封信并非什么难事。 小安子眼睁睁看着沈怜枝的双眸从黯淡无光到熠熠闪亮,他细瘦的脊梁也挺直了,宛若一株重新拔枝生长的垂柳。 当晚怜枝兴奋的难以入眠,这恐怕是这么多日以来他最欢欣雀跃的一晚,不日天不亮便爬了起来,亲自翻出了纸墨笔砚,又命小安子替他磨墨。 怜枝憋了一肚子思念的话,两封信几乎写了一整天,连饭也顾不上用,他还在信特意提到——夏人粗蛮,吃食比畜生都不如。 怜枝写的手都酸了,这才小心地将信折好了交到小安子手上,仍不放心,千叮咛万嘱咐:“千万让那夏人收好了,可别落在了路上。” 小安子将信揣在怀里,忙不迭地点头,匆匆跑去找那行商夏人了。 怜枝起先还忧心忡忡,谁想那夏人脚程竟这样快,不到半月便将信给带回来了,还捎带了个布包,不知里头裹了什么。 且说这小半月里,他又受了无数委屈,真是全靠这份期盼才捱了下来。 信到手后,怜枝便上回一般心急如焚地拆了来开,皇姑看了他的回话,见他“吃不饱穿不好,衣带渐宽人憔悴”1,真是心疼不已,偏偏草原远在天边,她亦帮不上忙,只能送些金银细软来。 怜枝甫一拆开那布包便见满室辉光,里头尽是些华贵的金玉首饰,虽说在这草原上也派不上什么用场,却还是叫他心里头暖融融的。 华阳公主还在信上问他,那大夏单于待他如何。 不提斯钦巴日便罢了,提了他怜枝便生气——自那日他们二人再次不欢而散后,斯钦巴日又避了他几日。 怜枝还记恨他先前口出恶言,说自己不男不女,斯钦巴日不回来,他反倒乐得自在。 只可惜好景不长,草原上不知哪个部落起了叛乱,斯钦巴日要亲自前去平乱,临走之前竟回了王帐,拉着怜枝做了那事。 做便做了,还阴着个脸,好似很不情愿一般。事毕,斯钦巴日又开始讨人嫌地唧唧歪歪,“你这幅身子真讨人厌。” 他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沈怜枝只当自己成了聋子,背过身不理他。 斯钦巴日浑然不觉,仍自顾自道:“瘦得只剩一把骨头,抱着你,仿若抱着一具骷髅——真是骇人!” 怜枝暗暗翻了个白眼,心忖小畜生,谁要你抱了。 斯钦巴日见沈怜枝不理他,又觉得丢了面子,扑到怜枝边上将他的脸扳过来,“此次平乱,没个一两月恐怕回不来,我不在的这些日子里……你最好规矩点!” “否则,本王定不会给你好果子吃!” 怜枝听罢,心想他还不够规矩?他就只差在大夏爬着走了,这群人坏到了骨子里,哪怕他真的爬着走了,这帮夏人也不会心满意足的。 他又有些犯倔,半垂着眼皮绷着唇角不应声,斯钦巴日捏着他欢好后还泛着潮热的两腮,“说话!方才不是很会叫吗?” 嘴上没个把门的贱.人! 怜枝面颊更红,佯装乖巧地紧闭着眼睛点了点头——心中却在暗咒斯钦巴日不得好死,都说战场上刀剑无眼,也不知你有没有命回来。 斯钦巴日对此浑然不觉,还伸出四指扒开怜枝的眼皮儿,“不许闭眼!也不许点头!看着我说!” 怜枝不知他又犯哪门子的毛病,他已累得头脑昏沉,却还是为了哄这小蛮人硬逼自己清明起来,他注视着斯钦巴日的眼睛,又不太情愿地气若游丝道:“……知道了。” 斯钦巴日这才满意了,却还是没放过他,一双幽绿的眼死盯着他:“还有呢!” “……”怜枝已很不耐烦了,还有什么? “我天不亮就要走了!” 太好了…… “我可是你的夫君!” 也许吧。 “你的夫君就要远征了,前方死生未卜,你就这样对我!” 还想怎么样! 怜枝心里很窝火,这小蛮人不由分说地跑进来,压着他乱弄一通,弄得他到现在都合不拢两腿,整个身子都如同被石头滚过一般的痛! 怜枝已无力再招架他,眼皮打着颤儿的睡去了,至于斯钦巴日又说了些什么,他是半个字儿也没听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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