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半梦半醒间,面上似有一股濡湿感,温热的,一触即分。 像是有人吻了他的面颊。 斯钦巴日絮絮叨叨说了半宿的话,结果怜枝已睡熟了,半个字都没听进去,沈怜枝以为自己逃过一劫哪知没有—— 他与斯钦巴日估计是天生犯克,那小畜生见他睡的正香,气不打一出来,竟也忍心将怜枝从睡梦中晃醒,他捏着沈怜枝的软腮,再次耳提面命:“记得守规矩!” 怜枝烦不胜烦,恨不得将他两张嘴皮缝起来,不过他也就敢这么想一想,斯钦巴日继续道:“我不在时……你听话…离大姐远些……” “见着她就绕着走,别凑上去讨嫌,否则你若吃了苦头……那也是你自己的事!” 沈怜枝清醒了没多少功夫又要睡,斯钦巴日见他眯着眼睛,也不知听进去没有,只能憋着气冷哼一声。 斯钦巴日一宿没睡却精神抖擞,翌日天不亮便踏上征途,可怜怜枝又被折腾又被闹醒,霜打茄子一样的萎靡不振。 他休憩了足足两日,这才稍微精神了些。 怜枝在给皇姑的回信上写——大夏单于野蛮粗鲁,令人见之生厌。 华阳公主好似也被他字里行间那股深深的怨气给惊住了,往后便不再提斯钦巴日,只说些家长里短。 陆景策爱在信上写些趣事儿,宫里的,宫外的,怜枝看了,咯咯地笑个不停,总是翻来覆去地看个四五遍才肯烧。 沈怜枝在大夏,孤苦无依,又要提防着自己的脑袋从脖子上掉下来,整日担惊受怕,说是度日如年也不为过,只能写信聊以自.慰。 与长安二人通信也有了三两回,怜枝对此,也愈发熟门熟路。 他就靠着这份对哥哥,对皇姑的念想活下去,做梦都是那行商的夏人替他将信送来,做梦都是表哥温润如玉的俊朗笑颜。 偶尔做了旖梦,夜里头热的难受,醒来后又浑身湿漉漉的,活像刚从水里捞上来的鱼。 怜枝咬着指节,红着脸回忆梦中陆景策沙哑的喘息,宽阔的肩背——只可惜梦终究是梦,总是如水间月,不甚明晰。 怜枝的心像是被猫儿爪儿轻轻挠了挠,蚁爬一般的痒,每每离顶点只有一步之遥,偏偏又怎么也上不去,直直地坠下来,难受的要命。 只是欲念被勾起,若不消解,便总仿佛憋着一口气,不上不下的十分磨人,怜枝回想着表哥的脸,回忆着他们之间每一次拥吻—— 他来和亲之前,才刚与哥哥互通心意不久。 景策哥哥是正人君子,纵使爱抚时起了火,也不曾对怜枝做什么,只是克制地拢住他,宽大的手掌抚过怜枝的脊背。 沈怜枝还记得陆景策的话,他说他爱自己,他喜欢自己,所以不急于这一时—— 只是有时想着陆景策,表哥的脸又总是在头脑混沌时变幻,变成另外一张英俊锋利的面孔……譬如现在…… “啊!”怜枝惊恐地大叫,从兽皮上坐起来又恼恨地抱住自己的脑袋——他死死咬住了自己的下唇,有些羞恼。 他明明这样讨厌斯钦巴日,偏偏这幅身子还记得那小蛮人为他带来的种种欢愉。 怜枝又不由得会想起了先前印在自己颊侧的那个湿漉漉的吻——他忽然惊觉,原来斯钦巴日离开已有月余。 沈怜枝心烦意乱,混沌着披上衣袍爬起来,本打算去外头吹吹风,却正好撞见从外头赶来的小安子。 小安子是疾跑来的,呼呼地喘着气,嘿嘿笑着,像往日那样将一封信筏塞在怜枝怀里,怜枝惊喜地睁大眼睛,赶忙接过,“这回这样快!” 信筏拆开,里头照例两张纸,沈怜枝看完陆景策的,如往常一般丢进烛火中,见信纸烧尽了,才去展另一封皇姑的信。 只是还不等看清第一个字,却听得王帐外骤然传来一阵喧嚣,不知怎么的,怜枝眼皮儿直跳,心慌的厉害。 他直觉不好,还不等将手中的信藏一藏,帐帘便被人粗鲁地掀开了,怜枝慌张的抬眼去看——只见紧绷着脸的苏日娜怒气冲冲地站在前边,后头还跟着一大帮夏人。 身边……身边好似还押着人,怜枝不慎瞥到那人的脸,而后倏然睁大眼,心道不好——— 那被押在地上的人,赫然……赫然就是替他送信的那个夏人!
第21章 细作 若说先前苏日娜站在沈怜枝面前时,他还有如踩在云端之上,浑浑噩噩神思恍惚,那么此时此刻被反剪着双手押在这么多人面前后,沈怜枝才真切地意识到自己闯下了何等的弥天大祸。 苏日娜手底下的侍仆用硬如石头的膝盖骨压着他的背部,沈怜枝两条手臂已无知觉,两腿亦跪麻了。 怜枝菲薄的胸膛几乎紧贴在地上,胃里一阵一阵痛的难受,活像有根棍子在搅。 苏日娜的穹顶中站满了人,怜枝虽说一个都不认得,可只肖瞧他们不论男女,身上的胡服皆比寻常人华贵,且那脑袋上不是插色彩斑斓的翎羽就是戴宝石的,也该知道他们都是大夏贵族。 这群大夏贵族压根没有什么尊卑之分,哪怕身为阏氏的沈怜枝如此狼狈地跪在他们面前,他们也没有半分的惶恐,只是冷眼旁观—— 说到底,还是没将远道而来、身体有异的怜枝放在眼里。 除了这群人,帐内帐外还站满了身抗大刀、抑或手执长鞭的大汉,估计是苏日娜手底下行刑的侍仆,一个个凶神恶煞,恐怖极了。 苏日娜站在最高处,睥睨着脸都要贴在地上的沈怜枝,一双犀利狭长的眼睛冰冷无比,显得她愈发居高岭下、不近人情。 她喊了句沈怜枝听不懂的夏话,约摸是“全都带上来”,因为苏日娜喊完那句话后,便有两个强壮的夏人分别将小安子与替怜枝送信的那个夏人给押了上来。 二人皆鼻青脸肿,面上沾着血迹,可见苏日娜还是给怜枝留了几分面子——不过实在不多就是了。 如果一个人的愤恨能化作实意的话,恐怕沈怜枝早就要被苏日娜眼中那两股喷薄的怒火给烧死了,她还'体谅'沈怜枝听不懂夏话,用了汉话来兴师问罪。 “阏氏,你好大的胆子!” “你偷偷与大周书信往来,究竟是何居心!周帝送你过来,究竟是何居心!” “说!你是不是大周派来的细作!!” 沈怜枝惶恐不已,在这样激进的逼问之下,脊背几乎是即刻出了冷汗—— 他知道自己来了草原和亲,还与大周有书信往来显然不合规矩,可怜枝实在没想到苏日娜会往他脑袋上扣一顶“细作”的帽子! 天晓得怜枝有多冤枉!什么细作,他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当啊!! 沈怜枝吓得六神无主,舌头像打了结,半天吐不出一句话来,他边上的小安子瞟他一眼,往前爬了两步,冲苏日娜哭嚷着道:“公主,公主冤枉啊——” “我们阏氏……阏氏怎么会是细作!阏氏只是离家千里,有些思念故乡,这才……” 苏日娜指着他暴喝道:“你闭嘴!轮得到你这个贱.奴插嘴?” 她阴着脸用夏话说了句什么,她身后某个健壮侍仆便径直走到小安子跟前,狠狠地甩了他两耳光! 那夏人壮的像牛,一身蛮力,两巴掌下去,小安子便满脸是血,沈怜枝脸色煞白,也急急地往那儿爬,连手臂要被拽的脱臼也管不上:“别打了……别打了!!” “大姐……不,不,公主!!”怜枝哭道,“我不守规矩,我知错了,我只是想家了……那,那只是家书……家书啊!” 他一颗心因为恐惧而胡乱跳着,小安子口鼻流出的血迹几乎刺红他的眼睛,混乱之际,怜枝忽然想起那封皇姑寄来的,自己还没来得及展开读便被人从手中夺走的信—— “公,公主!”沈怜枝粗喘着道,“公主若不信,大可将那封信拿来看啊!!” 沈怜枝无比后怕地想——还好自己今日先读了表哥的信,陆景策的信也被烧了,已毁尸灭迹,否则,哪怕自己不是细作,恐怕…不,是必然难逃一死! 苏日娜不知道里头有两封信,只以为有一封,可纵使如此,沈怜枝也不敢全然放下心来。 他不知皇姑在信上写了什么,也不知她有没有提些不该提的……譬如,他和表哥的事。 他不是细作,可怜枝心里藏着另一个秘密……这个秘密,也要人命! 可不论沈怜枝心里有多忐忑不安,也不能在面上表露出来,他只能强作镇定,苏日娜微眯着眼睛注视着他,那双凛冽的鹰眼看的沈怜枝浑身发抖。 她拍了拍手,便见某个女侍仆走上前来,怜枝听到那串脚步声,莫名觉得熟悉,故而艰难地抬头看了一眼,只那一眼,便让他如被雷劈了一半怔在原地—— 他认得这个侍仆……他认得! 怜枝只觉得自己似乎从某个狭隘昏黑点的山洞走到了开阔明亮之处——他豁然开朗!他记起来了,这个侍仆,是在几个月前到王帐里头来的! 就在……就在他在筵席上与苏日娜不欢而散不久后。 沈怜枝只觉得自己好似浑身都被泡在了冰水之中,脸色难看极了,苏日娜睇他一眼,便知怜枝是猜出来了,讥讽似的笑了两声。 老话说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还真是不错。 小安子已很机灵,来了大夏许久才选定了这样一个“信使”,这夏人身份特殊,是游商,来往大周也不奇怪。且小安子每回去取信,都佯装为去买货,也是做足了戏。 还叫怜枝将信烧了,一点痕迹不留,本该是天衣无缝的,谁想到……谁想到苏日娜在这王帐中留了眼线,就盯着沈怜枝! 被这么多双眼睛盯着,再没破绽也要被人瞧出端倪,起先苏日娜听人来报“阏氏的周人奴仆与某个游商来往密切”,纵是急火攻心,也不敢轻举妄动。 直到那个女侍仆蹲守月余,当真瞧清了——那游商是在替阏氏偷偷传信,苏日娜这才带人过来。 抓了个正着! 人证物证俱在,苏日娜理所应当地将沈怜枝押过来审问——且说那时苏日娜瞧见沈怜枝手中那封信,当真是两只眼睛都要冒火! 陈年的怨恨被勾起,苏日娜这辈子都忘不了,当年,她也是从人手中截下了那么一封信,这才知晓那个被自己当作亲生子来疼爱的少年,竟然是个细作! 可等她匆匆赶去要将人捉拿时,一切已来不及,那个细作杀了她的儿子,就在她的面前,杀了她的孩子!! 这样的深仇大恨,她死也忘不了,今日截下沈怜枝的信,便好似昔日种种,再次在眼前上演…… 此时的苏日娜并不曾意识到,今日对沈怜枝的审问,已非纯粹的审问,而是“公报私仇”,她是想将对那个周人的恨,如数倾注到怜枝身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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