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一匹马驮着小安子与沈怜枝,根本跑不快,那一大群狼又穷追不舍,沈怜枝擦了擦脸,依稀看见那少年一边跟着他们跑,一边还能挥刀杀狼。 忽然,一匹狼跑到马的左侧边,骤然跃起,死死咬住马后腿不放! 马自喉咙深出发出一阵痛苦地嘶鸣,它被生生地咬断了腿,就在狼扑过来的前一瞬,那少年先发制人地举起刀,豁然割断狼的喉咙! 哗——狼血四溅,捂化了地上的白雪,沈怜枝喘着气,他已不知道被狼赶了多久,粗鲁地抓起一把干净的雪擦了擦脸,茫然地环顾四周—— 沈怜枝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可天都快亮了,想来,他们已跑出去老远了。 “小安子……小安子……”怜枝长这么大,还没有遇着过这样的事,心情久久难以平复,乃至于声音都带了点哭腔,“我好害怕……” 小安子也很怕,只是还不等他说话,便有人煞风景地开口了—— “既然这么怕死,就别跑出来丢人现眼。” 又是那掺杂着奇怪音调的声音,怜枝下意识往那人方向看,第一眼没看清那人,反倒是瞧见了那只站在人肩膀上耀武扬威的金雕—— 沈怜枝缩了缩脖子,摸了摸自己的后脑,这扁毛畜生方才掠过他头顶时,可是叫他吃足了小苦,怜枝直到现在还心有余悸。 大概是他的样子太窝囊,叫那少年嗤笑一声,“废物。” 虽说这少年救了怜枝的命,可接二连三地被这样难听的话刺,怜枝心里还是很不好受,于是他暗戳戳地瞪了那少年一眼—— 这一瞪非同小可,这少年身量高挑,肩宽腿长,一身玄色胡服,肩膀上搭着云肩,乌黑发丝尽数高绑在脑后,鬓发间编了几股小辫子。 风一吹,那几股垂落的辫子与云肩上苍灰色的狼毫一起摇曳着,倒很有一种疏狂不羁的意味。 再说那张脸……怜枝先入为主,一直认为草原日晒雨淋,人也应当都生得粗犷野蛮,却没想到这少年面容白皙,五官也是一等一的深邃俊美,简直叫人挑不出半点错来。 就是被那双眼盯着,叫怜枝平白无故有些发怵,他喉结上下滚了滚,微不可察地往后挪了挪—— “你……你是谁啊……”怜枝嗓音颤抖不已,“是…是夏人吗?” “那…那你怎么会说汉话?”
第4章 小混账 那少年听了他的话,意味不明地扯了扯嘴角,他看了沈怜枝好一会,才高声道:“吾乃大夏国的左屠耆王,斯钦巴日。” 怜枝先是愣了一愣,而后才回过神来:“什……什么?!” 他转过头,恰好与斯钦巴图四目对视,沈怜枝一颗心猛跳了跳,暗道原来如此,那么这就不奇怪了—— 大夏与大周国多年来大小纷争不断,两国之间联系紧密,长此以往,大夏的王公贵族大多也学会了汉话,只是大多会说会认,但不会写。 沈怜枝从前对草原上的事并不关心,可到底是皇子,不能两耳不闻窗外事,故而大夏许多事,还是听过一耳朵—— 单于底下设左右屠耆王,分领草原东西二部,大夏以左为尊,因此这左屠耆王,便相当于大夏的储君。 至于这斯钦巴日……据说他是苏合大单于最疼爱的三儿子,才十七岁就被封作了左屠耆王,可以说寄予厚望。 沈怜枝心里咯噔一跳,再低头一看,只见自己一身嫁衣,岂不是不打自招? 逃婚遇着狼群,却被抓了个正着。 沈怜枝原本还庆幸自己拣回一条小命,现在看看,恐怕更恐怖的还在后头呢—— 他顿时骤然寒毛直竖,看也不敢再看斯钦巴日了,只敢战战兢兢地低着脑袋。 “我奉父王之命迎大夏未来的阏氏回单于庭。”这时,一直沉默着的斯钦巴日开口了,他垂眸注视着沈怜枝,眼睛微微一眯,“你就是周国的公主惠宁?” 沈怜枝怯怯地一点头。 斯钦巴日抿着唇,寒冽的眸光从沈怜枝的脸,逡巡到怜枝细长白皙的脖颈上,他轻嗤道:“惠宁公主原来是个男人?” 他的声音不轻不重,只是沈怜枝听完却像被一块石头砸了脑袋,他抬手摸了摸脸,没再摸到滑腻的脂粉,而是摸到了一片光洁的皮肤。 糟了……怜枝浑身上下的血液再次变凉——他被狼血溅了满脸,方才只想着赶紧将面上的污秽擦净,却不曾想到,脸上的脂粉也被擦掉了! 沈怜枝虽说多长了个东西,人也生得比较清瘦,可从外观看,还是个男人,绝不会叫人认错的。 他要扮作身为女子的沈惠宁,便不得不着女装,在面上涂脂粉,小安子生怕他到时露馅,每日都往他面上补搽白.粉。 沈怜枝知道这不是长久之计,纵使开头糊弄过了,洞房花烛夜时还是要露馅,不过皇帝叮嘱过他,若真躲不过,到时定要咬死了自己是“四公主”,而非皇子。 再者——沈怜枝竟与皇帝想一块儿去了,皆暗忖那单于都六十多了,兴许早没力气再在床笫上折腾了,俩人隔着被子睡一觉,保不齐也就应付过去了。 沈怜枝觉得自己还真倒霉,不仅逃婚没成功,还提前露出了马脚。 那斯钦巴日又这么阴阳怪气的,沈怜枝也不知他会拿自己怎么办,心中忐忑不安,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小安子转头看看他,又望向边上神色晦暗不明的左屠耆王,心忖这是瞒不住了,只好将实话说出来:“左屠耆王有所不知……惠宁公主在和亲前夕,不慎染了恶疾……仙逝了。” 斯钦巴日侧了侧眸,深色的、略微泛绿,仿佛野狼一般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他:“死了,还有这样巧的事?” 他年纪虽轻,却很气势逼人,小安子虽然护主心切,却也被他那阴寒的目光给骇住了。 他强行稳住心神,重重地一点头:“不敢诓骗左屠耆王,惠宁公主……真是染病去了。” “……”斯钦巴日眯了眯眼,又睨了他好一会才移回了目光,“公主死了,就送个男人过来,你们大周皇帝倒是诚意十足。” 他尾音略沉,话说得很不客气,小安子摇了摇头,又道:“回左屠耆王,殿下……与一般的男人有些不同。 斯钦巴日讥讽地“哈”了一声,轻蔑地瞥了眼边上瑟瑟发抖的怜枝:“不同?能有什么不同?” “难不成他还阴阳同体吗?!”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斯钦巴日毫无顾忌地说出来,沈怜枝心里却像被扎了一刀—— 怜枝一直觉得这是他身上的缺陷,这种肮脏的缺陷是上不得台面的,是怜枝身上无法愈合的伤疤,一切痛苦的渊源。 平日里,他连提都不想提,只是一个劲儿的回避,可这个小野蛮人……竟然就这样大声地说了出来? 这和再次刮开他的伤口在他身上撒盐有何异?! 心中愤怒越过恐惧,沈怜枝猛然抬起头来,恨恨地看着他,斯钦巴日对上这样的目光,也是怔了一怔。 他方才只是随口一说,只是说完后,对面的两个人都莫名其妙地沉默下来,尤其那皇子,脸色都变了。 那时候,斯钦巴日已察觉出不对……此时瞧见沈怜枝眼眸中毫不掩饰的怒意,他还有什么可不懂的? “不会吧。”斯钦巴日两道剑眉皱了皱,“真被说中了?” 沈怜枝还在气头上,转过头,抿唇不语。 斯钦巴日见沈怜枝不理他,面色稍微沉了一沉。 他是年轻的左屠耆王,草原上的天之骄子,高高在上惯了,哪怕知道面前这个男人可能是自己父王未来的阏氏,也毫无尊敬可言,只是寒声道:“说话。” 沈怜枝真是被他气得发抖,你心里不是已知道了?非要逼他承认做什么? 冲天的怒气让他的胆子大了点,沈怜枝梗着脖子,闭着眼睛喊:“是又怎样!” 他喊着一嗓子,声音还怪洪亮,斯钦巴日也是被他吼地愣了一愣。这十七岁的少年,脾气也不小,亦黑沉着脸道:“父王求娶的是大周的公主,不是你这种这种来路不明的人!” 怜枝真想把他的嘴撕烂,说谁来路不明呢?他沈怜枝好歹也是大周堂堂正正的皇子,是记在玉牒上的皇子! 小混账,不会说话就不要说了,谁会将你当哑巴? 怜枝也不知哪里来的胆子,竟敢与他呛声,他沉着脸道:“左屠耆王,你这话是何意?” “我父皇是诚心诚意地要与大夏结两邦之好,这才会在我妹妹惠宁公主薨后,送我过来和亲——我是大周的四皇子!皇上亲封的安亲王!” 他是气糊涂了,竟将皇帝的嘱咐忘的一干二净,一口一个皇子、亲王的,也不嫌命长。 “你若不信,大可向使臣求证!”鸿胪寺卿所带的玉牒上,可是明明白白写着的。 “说是什么来路不明的人,未免太无礼了。”沈怜枝道。 斯钦巴日顿了顿,而后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是吗?” “纵使大周皇帝是真心实意,可你呢。”他道,“你昨晚上跑出来干什么,嗯?” “身为来和亲的……皇子,却想逃婚,你胆子倒是大的很。” “你知道按照我们草原上的规矩,逃跑会如何么?”斯钦巴日的声音骤然变低了,仿若恶鬼低语,“会剥掉衣服,关进羊圈里,变成最低等的奴隶。” 他满意地看着沈怜枝被这三言两语吓到瑟瑟发抖,唇角略勾,而后又坏心眼地奚落道:“不过你也真是蠢得没边了,要跑也不知道早点儿跑,到了大夏境内,才捅出这么个篓子。” 他说中了怜枝的每一桩心事,弄得怜枝又气又怕——逃婚是板上钉钉的事实,而这样晚才逃……他也很后悔。 一路上都在犹豫,于是许多好时候都因他的优柔寡断错过了。到最后,竟选了个最糟糕的时机,怜枝真是肠子都悔青了。 斯钦巴日瞟了眼怜枝苍白的脸色,又冷哼一声:“我才不管你是什么皇子还是亲王,总之,我父王要娶的,是一个公主。至于方才这些话,你还是留着力气,在我父王跟前说吧!” 说罢,他便倏然转过身,袍尾随着他的动作在半空中划出利落的一道弧线。 斯钦巴日两指弯曲在口中吹了声哨儿,那只飞走了的金雕便飞回来,再次停在他的肩膀上。 他转过头,那双幽深的眸子直直地盯着沈怜枝,直盯得怜枝脊背发麻。 怜枝微不可察地往边上挪了挪,见他有些怕了,斯钦巴日才低声道:“要是父王原谅了你,愿意留你,那便罢了;要是不留你……” 他没将话说透,又漫不经心地瞥了眼地上一颗已被飞雪覆盖大半的狼首。 那狼首已被冻僵,断脖处被漆黑干涸的血块糊着,依稀可见森森的白骨,皮毛被冻得硬梆梆的,那双幽绿色的狼眸还睁着,黑洞洞的,死不瞑目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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