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妹之间的事,旁人还是不发表意见为好。卿白只在心里默默为学生点蜡,面上依然一副‘你继续说,我听着,我觉得你说得对’的好哥哥表情。 没人打断,小姑娘却自己皱了皱小眉毛,改口道:“好吧,也不能全怪她,我也有错……不该不听爷爷的话,大中午赌气往河边跑……” 那也是一个大夏天,连续下了好几天雨,从早到晚只能待在家里哪儿也去不了,还有个做什么都跟着的学人精妹妹……明明都已经长得一样了为什么偏偏还要和她梳一样的辫子穿一样的裙子!大人们还要说好看! 好不容易雨停了爷爷还是不准她出去,说下完雨外面有水鬼在到处抓小孩,让她在家和妹妹一起玩。 这种骗小孩的话只能哄哄笨蛋妹妹! 趁爷爷奶奶和笨蛋妹妹睡午觉,她可以悄悄溜出去,只要在他们睡醒之前回来就谁也不知道! 下雨真讨厌!可雨下完以后真好玩!特别是没有小尾巴跟着,就更好玩! 路上到处都是小水坑,脱了凉鞋光脚踩进去好舒服,泥巴软软的滑滑的,草里还有小伞一样的蘑菇! 踩完泥巴摘完蘑菇时间好像就不够用了,每天的这个时候爷爷总会第一个起床,可她还不想回去,可不回去爷爷奶奶会生气,只有坏孩子才会惹爷爷奶奶生气……于是她在田坎上转了个弯,朝家的反方向跑去。 她要去河边,河边的芦苇丛里有鸭蛋,每次她捡到鸭蛋带回家爷爷奶奶都很高兴,然后给她和妹妹炒鸭蛋吃,还有她记得河里的水葫芦要开花了……反正只要有花,笨蛋妹妹一开心就不会发现她是故意不带她一起玩。 ……可是她最终也没能捡到鸭蛋,也没有摘到水葫芦花。 那几天的雨下得太久了,久到芦苇丛被淹没,久到在她眼里一直都是碧沉沉慢悠悠的河水被两岸冲刷下去的泥巴染成吓人的土红色,久到以前她和妹妹可以一起蹦跳玩耍的小土台她只是轻轻站上去就塌进了河里……她的声音被一波接一波不停往前汹涌的河水淹没,她躺在红色的河水里离家越来越远。 水里好冷啊,天上的太阳那么大也冷,晚上更冷,沉在水里冷,浮起来还是冷…… 冷得她的肉都开始掉了,小鱼碰她一下,掉一块,鸟儿停在她背上,掉一块……后来就算没有鱼儿没有鸟儿肉也会掉。 她好着急!脸上的肉要是掉光光了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就认不得她了!还有妹妹,她那么笨!肯定认不出她! 好在她终于在肉掉光前回到了家,只是……大家好像都不记得她了?除了笨蛋妹妹。 爸爸妈妈从城里回来了,但白天都很忙,天黑了就会吵架,爸爸蹲在门槛边低头抽烟,妈妈坐在床边哭,爷爷奶奶也哭,但他们都是关在房间里一起偷偷哭。 她嘟着脸把火星快快吹到烟屁股,爸爸以前会笑着揪她脸蛋,现在只会头也不抬地换一根接着抽。她做鬼脸想逗妈妈开心,可妈妈还是每晚哭到睡着,爷爷奶奶的门她也再也没有敲开过。 家里谁都不喊她的名字,就像她只是个来做了一回客很快就走了,而且以后也不会再来做客的远房客人……只有笨蛋妹妹,每天都在反反复复问姐姐去哪儿了?姐姐怎么还不回来?想和姐姐一起玩! 然后妹妹也不记得了。 又是一场雨,又是因为水……笨蛋妹妹差点变成真的笨蛋,为了偷偷去藏她的衣服和玩具。 她已经知道自己死掉了,她听见伯伯悄悄对爷爷奶奶和爸爸妈妈说小孩生前的衣服玩具都要烧掉,说上面有阴气,会给家里召来不好的东西,还说实在要留小孩照片的话最好用布包起来,也不要在家里再喊她的名字,小孩会舍不得,对妹妹也不好……毕竟是双胞胎。 ……她成了不好的东西。 ……所以爸爸妈妈和爷爷奶奶决定把她的衣服和玩具都烧掉。 笨蛋妹妹却以为他们是不要她了,哭着把她的玩具和衣服装进背篓里,悄悄从后门拖出去,然后人和衣服玩具一起藏在小树林里,下雨也不回去……等爷爷终于找到人的时候,妹妹已经烧得睁不开眼睛了。 生病会变笨,所以笨蛋妹妹变得更笨了,不记得她是姐姐,她才是妹妹……没关系,她原谅笨蛋妹妹。 “谁让我是姐姐呢……”小姑娘叹着气说,然后又笑起来,“又比笨蛋妹妹聪明那么多!” 卿白却笑不出来,他心头仿佛压着一片厚重的积雨云,不沉,但随时会下雨。 明明是大夏天,他却觉得冷……好冷。 卿白急切地想要缓解这冷意,因为他知道其实冷的不是他,冷的一直是面前这个小姑娘,她已经冷了十多年。 可是,他应该怎么做? 卿白下意识无措地回头去看身后的男人,男人的瞳孔颜色很清淡,但仍是黑色的,像水墨山水画中山峦树影在水中倒影的颜色,是一种清淡温柔的黑。这样一双眼睛专注地看着一个人时,即便无情,也有近乎潋滟的柔光。 他没有说话,卿白的心却静了,既然如此……那就跟着直觉走吧。 卿白抬起手,轻轻放在小姑娘头顶上:“……你喜欢蓝色的裙子吗?” 小姑娘愣了一下,然后笑开了花,用力点头:“喜欢!” 卿白也笑了:“那我送你一条蓝裙子好不好?” “和妹妹的不一样?” “……更好看。” “好耶!” 小姑娘消失了,消失前的最后一句话是‘算了,李囡囡就李囡囡吧……最后再让笨蛋妹妹一次。’ 卿白想,她也终于原谅了其他将她‘忘记’的家人。 雾,散了。 “我艹!苍蓝你别动!千万别动啊!”戚小胖声音惊恐。 卿白顺着看去,只见刚刚在幻境中已经快走到河心的李苍蓝垂头直楞楞立在岸边,一步之外,河水静静流淌。而她蓝裙干爽。 李苍蓝大梦初醒一般猛然抬起头,然后突然颤抖着前后晃了晃……但最后好歹是站稳了。 李苍蓝抬手摸了摸脸庞,茫然地看着手上水迹,她声音沙哑地问:“我这是……怎么了?” 九年打量了李苍蓝一番,道:“卷入罅隙中又陷入记忆幻境,对普通人消耗极大……有可能会忘记。” 恢复原型的戚小胖一屁股坐在河滩上,又惊又后怕,喘气如牛断断续续感叹:“到……到底是亲姐妹哈……” 除了刚开始小姑娘刻意压低声音的那句话,其他该听的、不该听的后面两人都听了个差不多。 幻境与现实果然有差距,当年湍急汹涌的河流十多年后因为各种原因已经变得温顺,河水在阳光的照耀下波光粼粼,甚至还有些温柔,曾经能淹到李苍蓝胸口的位置如今只是河边罢了。 卿白对茫然地望着河面的李苍蓝说:“不是来扫墓的吗?顺路一起去吧。” 李苍蓝又沉默了很久,然后才迟钝地应声:“……谢谢卿老师。” 河岸离坟地树林只有百来米,几人即便是迁就着魂不守舍的李苍蓝一步三挪也很快就走到了头。 只是……这树林似乎与之前进的树林有些许不一样,不,是很大不一样。 卿白抬眼,看着眼前不过五六米高的寻常树木想,原来不仅是河流变小了,这些树也变小了……或者说,在小朋友的眼中,它们就是高耸入云的大树。 那些本就怪异的人工维护的痕迹也全部消失不见,正值夏日,万物野蛮生长,遍地是郁郁葱葱的野草野花,给原本死寂的坟地添了几分生机,既矛盾又和谐……就是不太好走。 尤其对身形比较宽阔的人更加不友好……戚小胖心里骂骂咧咧,身体负重前行,几乎是一步一个脚印,每次都能精准踩入草最深的地儿。 怎么前面那三位就能走得又快又好视膝盖高的杂草于无物呢?小胖不理解,小胖只知道他和大部队的距离越拉越远。 等戚小胖气喘吁吁的最后一个抵达坟头,李苍蓝已经半跪在地上沉默地拔草,林间野草茂盛,坟墓周围自然也不能幸免。 这也算是这边上坟扫墓的习俗了,通常是清明春节,每家每户都会带上香蜡纸钱酒水鞭炮结伴扫墓,坟前燃一对蜡三只香,然后一边细细叙说一年中发生的事,一边拔去墓边野草,拔完后还要折几枝嫩绿新枝在插在坟前,挂几张纸钱在墓上。 卿白举目四望,林中坟墓皆草木环绕……今年清明已过,春节尚远。 戚小胖一屁股坐在草堆上,一边以手做扇不停扇风,一边开口试图缓和这过于沉重的气氛:“这俩小石狮子不会就是那两只……”话说一半戚小胖才想起九年说李苍蓝有可能会忘记记忆幻境里的事,又不知道她具体忘了多少,只好生硬地拐了个弯,“哈哈哈哈还怪可爱的!憨态可掬哈!” 咬人的时候也是真凶。 卿白弯腰给两只昂首挺胸的小石狮子擦了擦灰尘,随手抹去一点水渍后,慢声道:“石狮子镇宅辟邪,坟地阴气重,它们能震慑邪物,保逝者安息。” 尤其是早夭的小孩儿,很多人家怕小孩孤零零在下面被欺负,大多会镇两只小石狮子在墓前,也是取保护陪伴之意。 想起那两只狮子狗随叫随到、与装着不明黑水雨伞搏斗撕咬的英姿,戚小胖对它们保逝者安息这点很是信服,发自肺腑道:“我死了以后也要在坟头前立两只石狮子,又能打,又能rua,多好!你说是吧卿哥?” 卿白无话可说,走到一边自顾自扯花拔草。 戚小胖又看向九年,九年出于礼貌说了句‘挺好’。 于是气氛又陷入了沉寂。 坟墓不大,李苍蓝很快就拔完野草,然后她怔怔站在墓前,盯着碑上‘李囡囡’三个刻字不知在想什么。 安静捣鼓了半晌的卿白走到她身边,递过一个小小的草环,上面别致地缠了一圈蓝色的无名小野花,卿白状似随意地说:“有点简陋,但她应该会喜欢……小孩子,挺好哄。” 李苍蓝低头接过小花环,看着上面米粒大小的蓝色野花,沉默良久,终于开口,她声音低沉沙哑,每个字都带着复杂而沉重的情绪:“我不是个好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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