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宸安还没回来,没人给他留门,他肯定是进不去的。落霞轩大门紧闭,里面漆黑一片。 “我怎么走到这儿了。”向青梧自觉没趣,转身离开了这里。 回到他的寝宫后,璧月为他散了发,早早地便伺候他歇下了,向青梧很快陷入梦境,这次他又梦到了向林鸿。 向林鸿在刚遇到他的时候,正在四处流浪,非常落魄。他资质平平,身上功夫也稀疏平常。赚的钱时常都不够填饱肚子,浑身上下唯一能看的就只有那张脸了。 但向林鸿是个十足的乐天派,过着有上顿没下顿的日子也能笑得出来。 人潮如织的大街上,向林鸿衣着破烂、蓬头垢面、满脸悲痛地跪在地上,他脑袋上插着一根草标,身旁草席里卷着一具发臭的尸体。 他卯足了劲儿哭嚎道:“卖身葬父啊!各位路过的爷爷奶奶、姐姐妹妹不买也来看看啊!” “本人今年十八,身高七尺,一百三十斤!身强力壮,手脚勤快,能干活,吃得少!” “走过路过都来看看啊!” “价格公道又便宜,童叟无欺啊!” 向青梧这时还是一把剑,被他放在身边,耳朵被迫灌入向林鸿中气十足的鬼哭狼嚎,雷声大雨点小。除了无语,还是无语。 街边有不少人瞧见这一出,三三两两地围了上来,不多时向林鸿身边便聚集起了不少人,将他围得水泄不通。 来围观的大都是女子,向林鸿生的好看,就算涂了满脸墙灰,也仍旧遮不住眼底的神采。不少有钱人家的女眷动了要把人买回去的心思,买回去做个端茶倒水的小厮,或是个看家护院的护卫也好。可妇道人家抛头露面地买男人回去,终归是有些抹不开面子。 于是,过了许久,不管向林鸿喊得有多卖力,还是无人问津。 向林鸿嚎了半天,嗓子眼都要冒烟了,他一边哼哼唧唧地哭着,一边暗自想道,怎么就没人来买他呢?照以往的话早就有大姑娘小媳妇来买他了,难不成是因为自己今天在脸上抹了太多墙灰的缘故? 此时,向青梧的心中却愤恨不已,他一把神剑流落人间,被一个凡人捡到就算了,还是如此一个不知廉耻,品行败坏的人。 这几日他亲眼见证了向林鸿是怎么在一个破庙里躲雨,然后又如何和一个老乞丐相识,两人又是怎么一见如故、一拍即合,上演这一出孝子卖身葬父的戏码的。 等到有冤大头上钩买走向林鸿后,他就趁着那户买他的人家不注意,偷溜出来,和老乞丐碰头,两人把卖身的钱五五分…… 也不知是最近的生意惨淡,还是他们行骗的伎俩已经被人识破、早已臭名远扬,日过正午,几个时辰过去了还是没人上当,人们渐渐地散去,各干各的去了,大多数人都是抱着看热闹来的。 向林鸿口干舌燥,裹在草席里的老乞丐却睡得正香。他叹了口气,把摊子一收,下手颇重地拍了一把老乞丐。 “醒醒,收摊了。” 老乞丐垂死梦中惊坐起,从草席里钻出一张胡子拉碴的脸来,迷迷瞪瞪地问道:“今天这么快就赚到钱了?” 向林鸿把剑拿起来,擦了擦上面并不存在的灰尘,随口道:“今天一个子儿都没赚到。” 老乞丐起身将草席卷起来,夹在胳膊肘底下,这张草席睡觉时还能铺在身下,可不能丢了。老乞丐一边拾掇,一边嘟嘟囔囔地抱怨道:“没赚到钱,咱两今晚上喝西北风去?” 向林鸿将平山海珍而重之地背在身上,这把剑没有剑鞘,是通体漆黑的一柄巨剑,质朴苍劲,古朴厚重,被向林鸿保养得极好,看起来比他自己的脸还要干净。他不管去哪儿都带着这把剑,吃住都在一起。 老乞丐早已见怪不怪,但是今天一个子儿都没赚到,晚饭都成问题,向林鸿竟也不着急,仍旧抱着他那把宝贝剑。 老乞丐忍不住发牢骚,“我说向家小子啊,你这把剑一看便知绝非凡品,若你把这剑拿去当了,换几个好钱。再把你这身行头换了,说不定还能买个媳妇。” 向林鸿挠了挠头,不好意思地笑道:“老伯,我早就有媳妇了啊。” 老乞丐奇道:“你这泼皮小子竟然还有媳妇?是哪家的姑娘?怎么不安生守着过日子来和我这个糟老头子要饭呢?” 向林鸿深思道:“它啊,一直跟着咱们呢。” 老乞丐伸长脖子四处张望,“哪儿呢?我怎么没看见?长得漂不漂亮啊?” 剑里的向青梧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向林鸿此人满嘴谎话,滑不溜手。他跟着向林鸿的时日要比老乞丐早,这个莫须有的媳妇八成是他信口胡诌的。 果不其然,只见向林鸿点点头,煞有其事地点头说道:“漂亮啊。”说罢,伸出手比划了一个长条状的事物,“它长这个样子。” 老乞丐一脸疑惑,这哪里是个人样,莫非是蛇妖?黄皮子? “黑黑的。” 老乞丐若有所思,是个脸黑的姑娘? “唔,没穿衣服。” “没穿……”老乞丐被自己的唾沫呛了一下,不可置信地看着向林鸿。 那坏小子笑得一脸得意,老乞丐视线不经意间停留在他背上的剑时,咂摸出味儿了。长条状的剑,通体漆黑,还没有剑鞘,说的可不就是他那宝贝剑吗? 剑里的向青梧仍旧是一头雾水,不明就里。 老乞丐大笑道:“混小子,就知道拿我寻开心。”他天天把剑带在身边,从不离身,说是媳妇也不为过。 两人摸遍了全身,才凑出五个铜板来,将就着在路边吃了两碗素面。 向林鸿看起来狼狈,可是吃东西的时候却别有一番气质,挽袖拭箸,吃东西时也不会发出声音,举手投足间竟有一丝清贵。 这是经年累月的习惯造就的,并不是一朝一夕就可以有这样的仪态,哪怕他再刻意隐藏,也骗不过人的眼睛。 老乞丐活得久,流浪过很多地方,见识也比较多,眼前的这个年轻人一定有不凡的来历。 他大口呼噜着面条,抹干净嘴边的面汤,说道:“向小子,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向林鸿把嘴里的面条咽下去,“赚大钱。”他顿了顿,说道:“给你治病。” 老乞丐遇到向林鸿的时候,他就已经身负沉疴宿疾。他半生飘零,无儿无女,是人们的鞋下尘,眼中沙。半截身子入土的人,没想到临了还有人关心他。 他哈哈大笑两声,“你有这份心,老头子我就很高兴了。” 剑里的向青梧掀起眼皮看了看这个老乞丐,接着又闭上了眼,他看的出来,这个人满脸病气,命数将近,没有多少日子可以活了。 老乞丐感慨万千,他回想起刚遇到向林鸿的那会儿,他正在破庙里睡觉,庙里还有其他的乞丐,大伙儿挤在一起睡觉暖和,鼾声打得震天响。 向林鸿坐在他们的不远处,干干净净的一个人,身无分文,却从来不和他们一起出去讨饭,睡觉从来不往身子底下铺稻草,看那小子一尘不染的衣袍,估计是嫌脏。平时就坐在角落里,怀里抱着一把剑,什么都不做,哪里也不去。 一看就和他们不是一类人,乞丐们也有凑上去和他搭话的,向林鸿不仅不嫌弃,还会笑着回话,倒是个很好相与的。 乞丐们问他从哪里来?到哪儿去?要去做什么? 向林鸿说从人间来,到人间去,为了修道悟道。 老乞丐在角落里装睡,把他们的对话听了个一清二楚,他心里觉得好笑,想要逗一逗这个孩子,便高声道:“既然来人间为了悟道,但我看你周身清净,满脸单纯,想必是没亲自尝过人间疾苦,这又怎么能是入世呢?” 他本意是想逗逗他,没成想向林鸿却听进去了。然后,向林鸿就出去了一趟,回来以后,整个人变了样子。变得和他们一样破破烂烂,邋里邋遢,手里还拿了个豁口的破碗。 要不是他认出了那把向林鸿从不离身的剑,还真认不出来。 回忆至此,老乞丐咂摸着嘴里残余的面汤味,意犹未尽道:“向小子,那天临城向家和你是什么关系?” 他们所处地界的国都便是天临城,天临城向家,权倾朝野,富可敌国,贩夫走卒无人不知。老乞丐只是随口一问,不成想向林鸿却没说话。 不知不觉,他们已经蹉跎了将近一个下午。放眼望去,夕阳欲坠,暮色渐起。万物色彩渐渐褪去,远方苍茫的山峦清晰可见,街道安静下来,就像一条平静的河流向着夜色蜿蜒而去。 向林鸿轻叹一声,他的目光落在平山海上,眼神如这漫天晚霞一样温柔,却又深藏着几分轻雾般的惆怅,“往昔不可追,那都和我没什么关系了。” 向青梧还从来没被人用这样的眼神看过,只觉得肉麻得很,晚风掠过,让人不禁心生寒意,只听得剑吟铮铮,铿然有声。 似乎是在回应,也像是在叹息。 后来向青梧才知道,原来向林鸿看起来是个废物,出生却不凡。他有一双顾盼生辉的眼睛,剑似的眉睫,掩映着温柔的笑意。看起来是个温文儒雅的人,狠起来却令人心惊。 去国离乡,只为了修得他心中向往的人间道。 向青梧预料得没错,没过多久,那个老乞丐就死了。向林鸿用积攒的全部身家给他置办了一副薄棺,把人下葬了。 人下葬的那天,天空中下起了蒙蒙细雨,淅沥的小道上没什么人,只有向林鸿一个。雨越下越大,为周边万物镀上了一层浅浅的雨雾。 向林鸿的脸在雨水的冲刷下,露出了原本洁净俊俏的脸蛋。雨水顺着他的深邃的眉骨,高挺的鼻梁,滑落至瘦削的下巴。向青梧被他拿在手中,仰首看着这个人。 雨水就像他的泪,但是向青梧知道他没哭,他也知道向林鸿应该是难过的。 他突然有些不忍心,涉世未深的剑灵对一个凡人的悲伤起了怜悯之心。他平时嫌向林鸿啰嗦,整日对着一把剑絮絮叨叨,这个时候他却希望向林鸿能说点什么,而不是这样沉默着一言不发。 向青梧犹豫了片刻,在心里斟词酌句了半晌,才笨拙地安慰道:“你……别难过了。” 向林鸿的神情突然变得很奇怪,他左右看看,不知道说话的人在哪里。 向青梧涨红了脸,如果剑有脸的话,“别看了!我就被你拿在手里。” 向林鸿瞪大了眼睛,满脸的不可置信,他把剑举到脸前,颤抖着声音说道:“你、你会说话?” 向青梧低声“嗯”了一下,他可是神剑,本来就会说话,只是不想搭理向林鸿罢了。 向林鸿刻意直楞起耳朵留意着,漫天雨声里,他听到了清亮稚嫩的少年音。 他怔了一下,继而朗声大笑起来,笑得胸膛发震,漂亮的眼睛里满是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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