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岂有男子能拒绝这一番似海情深?何况她又是一位千娇百媚的魔族公主。 何况是一向正气凛然、宽仁温厚的正道魁首。 传出去,没任何人会说他半个不好。 说书人也只会感叹英雄气短,美人薄命。 章慧娘和裴止漪又能说什么? 25 江兰奚又匆匆离去了,三个孩子则留了下来。 两男一女,一个叫江渚清,一个叫江少白。女孩则叫江忆姝。 他们同时出生,年纪相仿,江忆姝身为女孩儿被当做小妹。外表看来却是江渚清最小,竟是一个矮墩墩、肉乎乎的垂髫小儿。 原来他们人魔混血,天生身负魔气,为掩盖他们的身份,江兰奚从江渚清体内取出一根肋骨,将三人体内的魔气全封存在这根骨头里,再把骨头放回江渚清体内加诸封印,瞒天过海。这种术法的后遗症便是江渚清会永远保持这副孩童的形态,除非破除封印。 ——为什么是江渚清? 裴止漪想过这个问题,但不曾过问。 他们三个虽一母同胎,性情却迥异,江少白少年老成,聪慧持重,如意识到自己的身份对这个家来说“来路不正”,他总是想方设法地做事、挣钱,为章慧娘分担了不少。章慧娘感念也心疼这个孩子,可他表现得太像一个清醒的外人,反倒叫人难以接近。 江渚清与可爱的外表相反,少言冷漠,甚而有几分乖戾。他曾在赶海时捡回一只章鱼,在缸中养了一个月,只为观察它如何逃出樊笼。却在它将要成功时,把它从沙滩上抓回来丢进锅中煮熟了。 裴止漪对他额外关注,父亲提点过江渚清身上的魔气虽受封印,也难免对其心性造成影响。要曾参佛数载又身为长兄的裴止漪好生引导这个弟弟。 是以裴止漪常让他和自己一起抄经,为他讲解箴言。 然江渚清桀骜难驯,那些佛经不曾入眼、入耳、入心。 他对佛门心得不屑一顾,对“兄友弟恭”亦然。 “兄长,我以为佛门信徒皆是不幸之人,”江渚清曾这样断言,“你也是吗?” 裴止漪只是默然。 唯独小妹江忆姝天然烂漫,可爱可亲,她唤章慧娘“娘亲”,以为对方当真是自己的母亲,即便被两个哥哥纠正也不改口。 她也偏爱亲近裴止漪。 “江少白太忙了,江渚清谁都不喜欢,包括他自己。哥哥,你最好!”她笑盈盈地说,“你生得好看,脾气也好。” 于是裴止漪身后常缀着一条叽叽喳喳的小尾巴。 却也没什么不好。 这使他想起了幼年在外祖父家的生活。 因为江忆姝的存在,章慧娘脸上添了笑影,另两个弟弟也不得不与他们亲近。 一家五口坐在饭桌上吃饭,江忆姝给他夹菜,章慧娘给两个弟弟夹菜,他不时给其他人都夹一筷子。 章慧娘:“你也多吃些。” 江忆姝:“阿兄,炸鱼脆好香!” 江少白:“多谢兄长。” 江渚清白了他一眼,却也没择出那口菜。 那样的生活太平淡、太寻常,让人错觉一转眼就能这样度过一生。 却原来,并不是每个人在这里都会感到真正的幸福。 26 某一天,章慧娘突然消失了。 到海面上夕阳西下,往常她该回来的时辰,窗口过尽千帆,裴止漪却始终没看到那艘熟悉的小船。 他有些心慌,三个弟妹也跟着着急,各自出去寻人。 和慧娘一同出海的人说看到她的船往南边去了,不知为何进入了比之前更远的海域,之后就不见回转。 裴止漪找村民借了条渔船,连夜往海上去寻。 他刚来时学了一个月划船,后来渐渐荒废了,自幼也不曾习武,彼时才认识到自己的四体不勤,划了一炷香的桨,就感到胳膊酸疼,心中懊悔,自然不肯停下来。后来手臂疼到钝重麻木,一根木桨握在手中彷如重逾千钧,仍勉力划动,一面呼喊:“章慧娘——” 这片海这样大,夜色这样凄迷,夜里的风刮得这样紧,倘若呼唤“娘”,只怕章慧娘辨别不出来,反误以为是哪家孩子在海上走丢了——即使那样她也会寻过来。 再过一阵,他终把持不住手中的木桨,双臂兀自颤抖不已,欲要伸手扶住自己的手肘,却一头栽倒下去,他无力地倒在船舷上,仰首望见头顶的夜空,今晚没有星星,天上却有一层水雾——原来是他不知何时流下泪水,害怕失却这世上唯一真正的血脉至亲。 船失了桨,在海中没有方向地随波逐流,突然间“砰”的碰到了一样坚实的事物,整条船震荡不已。裴止漪缓过神看去,发现那是另一条船,他在昏暗中花费了一阵工夫,才分辨出船身熟悉的轮廓和船头上一道人影,连忙爬起来扑到那条船上。 “娘!” 章慧娘正在出神,静默地凝视上方的夜空,竟对周遭发生的一切置若罔闻。 裴止漪也不出声扰她,而是逐渐安静下来,怔然望着她。 良久,章慧娘方如梦初醒,转头看他,“止漪,你怎么来了?” 夜色中理应没那么快看清他的脸,她却第一时间伸手摸过来,“怎么哭了?” 裴止漪摇摇头,“无事。” 回去路上章慧娘看出他体力不济,执意自己动手摇桨,将裴止漪那条船用绳子拴在了后头。 她的船划得很快,也很稳,方向明确,不多时就接近了那个有点点烛光的小渔村。灯光映在海面上,散作满河星。 弟弟妹妹在家一定等得很急了。 他们见到娘亲,定然会过问她这番怪异的行为。 他们不理解,毕竟他们不够了解章慧娘,不知道她的过去。 而裴止漪是了解的。 他偏偏是了解的…… 渔船离村子渐行渐近,他接近章慧娘,握住对方把持木桨的手,小船就停了下来。 “娘,要回去吗?” 章慧娘一滞,没有回头,也没有回答。 “这真是你想要的生活吗?” 静默半晌,她启唇低声道:“我……”声线细弱,透露着迟疑。 “章慧娘,”他唤母亲的名字,“不必为任何人而活,你该为自己而活。” 章慧娘回眼看他,眸中如有一盏最温情最明亮的灯,“止漪,可是你怎么办?” “娘,我不是孩子了。” “倘若你要为了我继续退而求其次,做次要的选择……我……”他抿抿唇,如实道,“我也会感到痛苦。” “我希望你自由。” 章慧娘缄默一时,道:“……我明白了。” 最终他解开了那条绳子,独自回到后面那艘小船上。 27 章慧娘离开了。 这个家少了一个“娘”的角色,就变得不似一个真正的家了。 两个小弟和他的关系变得比从前冷淡,他们各自出去谋生,鲜少回到这里。 江忆姝倒变得比从前更黏他。 兄妹俩有些相依为命的意思。 他还是会时时想起章慧娘,想她如今大抵在过一种真正想要的生活,他亦会为之开怀,面上舒展笑容。 ——可倘若这一选择会引发最惨烈的后果呢? 江兰奚再度出现时,是个奄奄一息、命悬一线的状态。 他身上有魔物留下的伤。 待几天后江兰奚好不容易从鬼门关走过一趟清醒过来,他第一时间告知裴止漪:此界的通道被另一魔界的魔物开启,他们势不可挡,正迅速侵占这方世界。攻到这里只是时间问题,此界要大祸临头了。 裴止漪见父亲不曾过问慧娘,欲言又止,终道:“娘亲她……” 江兰奚睫毛一颤,抬首看他,“慧娘……” “止漪……是了,你还不知道……” 江兰奚低下头,五指捏成拳,“慧娘,日前已被魔物毙于掌下。” “她是为了救一个陌生的孩子。” “可她为什么……为什么不在这里,不在你身边?” 28 此后的记忆灰暗而潦草,如一条污浊的急流,迅速从谈幽影身侧涌过。 他见裴止漪撕毁了屋中所有佛经,见他跪倒在那些碎屑中状若疯狂地以头抢地。 见他随江兰奚回到那座古刹中,白发老僧已杳然无踪。而江兰奚开启了古刹中隐藏的洞天——那里面有一朵巨大而奇异的花,花身流动无数灵气,花底下有无数状若血管的根须,遍布在地上,盘盘囷囷。 江兰奚上前以手上的戒指拓在中心的花蕊上,片刻后,花蕊中灵气翻涌,浮现一道熟悉而可恨的白影。 江兰奚顿时俯首跪拜,“莳花人,望你菩萨低眉,垂怜苍生,救此界生灵于水火。” 莳花人不见犹豫,即刻回答:“可。” 他提出一个条件:“从你的儿子中选一人,到法莲界来,叫他渡过苦海,来无涯学宫找我。”说着拈花弹指,将一朵雪白的莲花瓣弹射出来。 那道身影旋即烟消云散。 从头到尾,他都没侧目看裴止漪一眼。 他见那朵雪白的莲花瓣放置于桌上一块软垫上,深夜时房门经人轻轻推开,江少白进入室内,伸手要去触及花瓣,桌子底下却陡然有一只手伸出来,一把扣住他手腕。 江渚清从桌子底下爬出来。 “渚清,你这是做什么?” “你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那你为何躲在桌底?” “我想看来的是你还是……大哥。” “你……” “小弟,让我来吧,”江渚清撇撇嘴,一脸不以为意,“那人说从江兰奚的儿子里选。我真好奇,难不成我这小魔头也能做莳花人?” “不可!” 二人僵持间,暗处另一只手已伸过来,轻轻执起了那片花瓣。 江少白错愕,“兄长!” 江渚清的反应是又怒又急,“江止漪!” 而那人只是拈着雪白的花瓣微微一笑,转瞬消融于空气中。 他见裴止漪独自坐在苦海的渡船之上,海中映射一幕幕过往,他垂眼定定望着,痴了一般。 谈幽影坐在船舷一端,感到这一幕何其熟悉。 另一端的人蓦然回首,“你看够了吗?”语声冷淡而清醒。 谈幽影一愣,饶有深意地凝视他,“师弟,我有一问。” 无论裴止漪想不想听,他的话都继续说了下去。 “你的亲人还在世,你的心中有悔愧……” “你这样的凡人,如何渡过苦海?” 凡入无涯学宫之人,皆要渡过苦海,皆须抛却前尘往事,骨肉亲缘,如获新生,无垢无尘。 裴止漪回望他,忽莞尔一笑,“谁与你说,我渡过这片海了?” “谈幽影,你我从一开始就非同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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