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想到阿姐…… 阿姐天生有心悸,每每发作,疼痛难忍。小时候她缩在爹娘怀里,得到他们温柔的安抚,有时他也会陪在她身边,握着她的手让对方知道他一直在。后来阿姐长大了,她要做的事太多,日理万机,连心悸发作丢开公务予自己喘息一刻的余裕都不容,她会用一把磨得尖锐的木楔戳自己的手。他不知她这样做过多少次,一回他无意撞破这一幕,执起阿姐满是红痕的手,不解道:“为什么这么做?” “其他地方痛了,心就不那么痛了。”阿姐这样回答。 “可是……”他攥紧阿姐的手。 对方摇摇头,握住他的手,动作轻柔而坚定地将他的手指一根根掰开。 那时他方明白,原来温暖、陪伴、抚摸都行不通,一种强烈的疼痛,唯有以另一种疼痛来分解。 17 裴止漪的身影远去了。 谈幽影站了一会儿,拂袖消失于原地。 ***** 师弟入魔了? 直到日暮时分,裴止漪方才抵达山顶的木屋。 他推开门,发现室内早有人好整以暇地安坐——自是谈幽影。 裴止漪染了一身寒气,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方缓缓走进去。 他拾捡堆在墙角的柴火,丢进屋中央的土坑,取出火折点燃了。 因双手已冻得麻木,这番动作他费了好一会儿工夫才完成。火焰燃起,他摘落兜帽,火光染上惨白的脸,为他增添了几分血色。 二人一时没说话,只有火焰吞食木柴不时爆开的噼啪声,如吞吃得狠了。 直到谈幽影开口问:“这是什么世界?” “月临界。” “此地一直如此?” “自我来,便如是。” “所以你挑中此界苦修。” 裴止漪道:“算不得苦修,只是清修。” “这儿原本的人呢?” “不知。” “裴玉姿如何说?” “师尊说,三千界动荡不休,却又生生不息。这或许是一个得灵气、得机缘、蕴妙法而生的新世界。又或许是一个被浮游生物毁灭后,积蓄千百年,重获新生的世界。” 谈幽影不说话了。 半晌后,突闻一句:“我饿了。” 裴止漪抬首看去,对上那双漆黑深邃的眼。 “此界,我第一回来。” 他便不得不尽一回地主之谊了。 裴止漪又戴上兜帽走进外面的风雪中。 夜里雪下得更大,风狠狠拍打在孱薄的窗纸上,如一个守着猎物不得其门而入的伥鬼,徘徊在窗外愤怒地咆哮。 ——志怪故事里那些被虎吃掉的人会化作“伥”,在山里伪装成活人诱骗他人。 倏然门从外面被人推开,拍打声和咆哮声霎时弱了,猛烈的狂风裹着雪从室外灌进来。 裴止漪这一去费了一个多时辰,身上挟了一层比此前更厚的风雪,即使来到火堆前也难以消融,煞白的脸一时也难以染上新颜色。 他捉来几条鱼,因此衣衫下摆湿透了,手指冻得红肿,凑在火舌前烤了烤,又将两只手叠在一起摩擦,等手指可以动弹了,立即开始动作起来。他清理好鱼的鳞片、内脏,再穿在木枝上,架在火堆边炙烤。又出去用雪水清洗双手。 他坐回火堆边,想着不知道魔还记不记得鱼要烤多久?就提点一边的人:“等一盏茶翻翻面,再一盏茶就好了。” “嗯。” 说完这句话,他像泄了一口气,谈幽影察觉身侧的人把头慢慢伏下去,越来越低越来越低……只差一点就挨着火焰,叫那张漂亮的脸破相了,堪堪要触及的时候,那人似乎也对危险有所意识,身子一歪,往旁边倒下去,随即就再不动弹了。 谈幽影垂眼瞥了一眼,又抬脚点了那具身子一下,没半点反应。 他俯下身观视,发现裴止漪的脸不知何时变得嫣红,冰冷的手贴上去,触及的皮肤是隔着天渊之别的、炽烫的热。 经这一天折腾,裴止漪不出意外的发烧了。 “还说不是苦修?” 18 他好像做了很多梦,梦境一个叠一个,如没有解法的九连环。 梦境中的他也这样虚弱无力地倒在榻上,体内似蕴藏一团火,烧得他五内俱焚,灰烬沿着那根通往胃部的管子倒流,蔓延于咽喉间,味道苦涩而血腥。 梦中的房间焚着檀香,身着织金袈裟的僧人立在榻边。 “止漪,为师给你讲一个故事……” 他以为大和尚又要讲那些佛经里的典故,对方却絮絮着:“从前有座山,山里有个庙,庙里有个老和尚和小和尚。老和尚对小和尚说:我给你讲一个故事——从前有座山山里有个庙……” 他咯咯笑起来,“我们不就是小和尚和老和尚吗?” “你是止漪,是我的儿子。” 一张巨大的斗篷罩下来,罩住他整个身子,温暖而密不透风。 “止漪,这是为娘亲手给你做的。” 他喜欢这张斗篷,紧攥着它蜷缩起来,妄图像蚕一样将自己埋进茧里。 却有一只手把斗篷扯开,用力把他拽出来,“阿兄,陪我去摘枇杷。” “忆姝,道边李苦。” “嘻嘻,我不管,酸就给渚清少白吃啊。” 他们在怀里兜了一堆黄橙橙的枇杷,她用纤纤玉手慢条斯理地剥了半天才剥出一颗,自己吃了一口,不露异样,转头一把塞进他口中。 “阿兄,你尝尝!” “哈哈哈哈哈哈哈,酸吧?” “江忆姝——” “忆姝,你怎能又与兄长如此胡闹?” …… 有很多声音在呼唤他。 “徒儿。” “乖儿。” “止漪。” “兄长。” “阿兄。” …… 那些声音一时如一双双手,争相来攀扯他,用力拖拽他,令他不堪重负。一时如隔着云海,缥缈四散,他反而成了想要去拉扯的那个,却不得泅渡之法,被困囿在海中的孤岛上。一天、一个月、一年…… 突然一个声音从天而降。 唤:“师弟。” 裴止漪蓦然睁开双眼,见到了另一个自己。 他与他如出一辙的面容,只是黑衣、白发,额角盛开一朵诡异的花,俨然是魔物的模样。 他们对视一刻,魔物伸出手一下掐住他的脖子,从一开始就是极凶狠霸道的力道,妄图直接断绝他的生机。 他挣扎了一阵,后来失了力气,无法再挣脱,那只手却轻飘飘地松开了。 耳边响起一道不属于自己的声音:“睡吧。” “你累了。”
第十二章 苦海,翻起爱恨~ 19 裴止漪虽看起来柔弱,此次又有意不运法术护体,使自己置身于险恶的环境中。但他毕竟修行数载,非比常人,不过烧了一个晚上,出了一身汗,翌日又恢复如常了。 醒来时他第一时间发现谈幽影靠在墙角阖目养神,彼时胸中涌动的微妙情绪按下不表。既然他醒转过来,二人即动身回转无涯学宫,等坐上苦海的渡船,他们各踞于船舷一侧,默不作声。 是无话可说,沉默中却有一份心照不宣的默契。 他们对彼此无好奇、无探究,毕竟,这世上还有谁比对方更了解自己? 裴止漪是谈幽影的过去。 他也曾是“莳花人继承人”,曾做和他相似的事,背负和他一样的责任。 但谈幽影会是裴止漪的未来吗? “你在苦海里看到了什么?”谈幽影忽然问。 裴止漪垂下眼眸,面容驯静,却不回答这个问题。 “师弟,”那人骤然逼过来,裴止漪尚未反应,他已把持着他的手臂发力将人拖拽起来,“你为何不敢看苦海,里面有什么?” 是想要摆脱的欲望吗,想要扫除的尘埃吗,还是想要压抑的苦痛? 话音落,他扯着裴止漪一起投入海中,苦海上竟一点浪花都没激起来,依旧平静无波,如同只是投入了两枚芥子,如同他们原本就是苦海的一部分。 20 谈幽影发现自己身处一间庭院中,这里轻花拂露,莓苔绕砌,清幽清凉,只是院中孩子的嬉戏声打破了宁谧。几个垂髫小儿聚在一片沙地上,沉醉于堆砌城池堡垒的陈旧游戏。 不多时有仆妇前来催促:“少爷们,小姐们,该用饭了。” 孩子们玩得爱不释手,直到室内传来爹娘的呼唤才肯挪动脚步,“走了,走了。” 最后还剩一个孩子留在原地,埋头一心一意揉捏手上的沙土,没察觉有人朝他靠近。 “止漪,你在做什么?” 孩子抬起头,露出一张粉雕玉琢的小脸,粲然一笑,说不出的伶俐可爱,“娘!” “我捏的爹亲,”他一板一眼地认真说道,“爹亲是守卫世界的大英雄,要树在城池前,保卫大家。” “你呀,这么吹嘘自己亲爹,也不害臊,”妇人笑着摇摇头,弯腰用手帕细细擦净他的手,“好了,去吃饭了。” 谈幽影跟着一大一小进入室内,看到极敞亮的大厅里摆了一张极大的圆桌,桌边围满了人,有人热情地招呼:“止漪,快来。” “哥哥,今天有你喜欢的鱼趣。” “鱿鱼羹来一碗?” “谢谢姑姑。” 这一家人吃饭的时候没有“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不时有人说几句闲话,伴着几声孩童稚嫩的笑声,声音不大,也不如何扰人。 谈幽影耐心跟着裴止漪的记忆观察了一番,看明白这是裴止漪幼时的生活,他和他娘一起住在外祖父家,这家人生活优渥、平淡而美满,人丁兴旺,乐也融融,尽享天伦之乐。 唯独裴止漪的父亲是缺席的那个。 不知隔多久他才来了一次,白衣清雅,腰挂长剑,气度超然。容貌生得和裴止漪有几分相似。 他身后的门留着一条缝,门外巷道里侯着几个保镖似的武者,显然这只是一次匆忙的会晤。 “慧娘,这段时日你们过得还好吗?” “夫君不必忧心,我和孩子一切都好。” “抱歉,魔教暗地里有所异动,我不能不未雨绸缪。迩来事务缠身,不能常来看望你们。” “我明白,夫君做的一切是为了此界生民,也是为了我们。” 裴止漪躲在门后观视二人,他们的对话告一段落,父亲的目光越过母亲看过来,柔声唤道:“止漪。” 他立刻迈着小短腿哼哧哼哧扑过去,脆生生喊:“爹爹——” 父亲将他一把抱起来,让他的目光可以平视身边二人。 “你又长大了。” 魔教——莳花人对抗浮游生物的魔气和诸界魔物。却也有人对抗莳花人。那些人以为,人力不能胜“天”,浮游生物即是整个三千界的“天”,魔气是“天”散溢的灵气,得灵气而生的魔物是“天使”。所以有了推崇魔物而反对莳花人的“魔教”,他们如烧之不尽的野草,泛滥成灾的蝗虫,势力在各界滋长蔓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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