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朝他伸出手,礼貌又克制地拉住他的衣袖。 尹问崖被我吸引了注意力,在原地站定,垂下手,任由我动作。 我像提着牵线木偶,捏着他的衣袖,抬起他的手。 他的表情有些古怪,像是不理解我在做什么。 我掌心朝上,将他的手搭在我的掌心上。 “这是剑修的手。”我看着他的手。 与他的手相比,我的手有些小,骨架也不如他那么大,两人肤色差明显,白里透红的掌心和他伤痕累累的手背,形成巨大的视觉反差。 尹问崖似乎有些不自在,手指蜷缩,挠得我掌心发痒。 “很丑吧。”他说。 我诚实地点点头,说:“确实不好看。” 他抬手,似要收回。 我继续说:“但我很憧憬。” 他的手又放了回来,乖得好像从来就没有离开过我的掌心。 尹问崖,你真是…… 可爱得要命。
第7章 为了成为现在的我,我已经努力到了极限。 我和尹问崖并未走完这条长阶,他就被剑尊的传信纸鹤叫走了。 他和我说:“回头见。” 没有约好时间的下一次见面,除非一方主动,否则便等同于再也不见,只能依靠“碰巧”,“缘分”之类虚无缥缈的命运。 尹问崖对我,和对其他人没差。 或许下一次见面,是某天他外出后回宗,我淹没在来迎他的宗门弟子里,等他看到我,再随手赠我一点什么,就和今天来迎他的弟子一样。 可是我不想。 我鼓起勇气,学着他和别人玩笑时的口吻,问:“呵,‘回头’是什么时候?” 我不想让他看出来我真的想知道这个答案,好像我特别在意他似的,这种玩笑的口吻正好。 我试图牵动嘴角笑一笑,我见别人开玩笑时都这样的,结果我弄巧成拙了,我这样一笑,更像是在嘲讽尹问崖的客套话十分虚伪,忍不住的冷笑。 尹问崖御剑而起,悬停在空中,蹲在剑上,垂眸看我。 某一瞬间,我以为他洞穿了我的心思,可是他很快又移开视线,脸上挂着笑意,往景山千洞的方向看去。 “你下次出门的时候,就用传音符找我,我带你去做悬赏!” 宗门弟子如果需要使用门派资源,或是赚取灵石,就得做悬赏任务。悬赏越高的任务,危险性也越大,所以他们一般都会组队做任务。 我从其他人口中听说过,尹问崖并没有固定队伍,他在各个门派间的好风评,有一半是因为他常组野队,认识的队友五湖四海,基本上有尹问崖在的队伍,都能无伤完成任务。 尹问崖这句话,就像是在说:我带你躺赢。 我并不想让他觉得我靠近他是为了和他组队躺赢,可是比起暴露我对他的龌龊心思,还不如让他误会。 于是我点了点头,目送尹问崖御剑离开。 其实,在尹问崖提出送我回景山千洞的时候,我都已经想好了要走哪条路回去,回去之后要带他去哪里。 玄清宗很大,景山千洞在玄清宗最偏僻的一角。 因为师父不喜他人打扰,也因为宗主曾经下过禁令,所以景山千洞这一块甚少有人踏足。 说是景山千“洞”,听起来阴森可怕,其实不然。 “洞”只是它的前身。 走过长阶,需要再翻过两个山头,穿过迷雾密林,便能看到一个洞口——这是景山千洞的其中一个入口。 洞口幽深且狭窄,两人并行通过或许刚好,再挤多一人进来就没法行动了。 风从耳边掠过,像是凄惨的呜咽声。石壁阴寒,刚踏入洞里便会觉得冷。光线昏暗,才从洞口走进十步之余,便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了,好像所有光都被吞没了。 我小时候怕黑,就被师父丢进洞里,让我一个人从入口走到出口,洞穴里有数条通道,每条通道我都走过——在我最怕黑的年纪。 每次一个人被丢进洞穴里,我都感觉好像有人在盯着我,可是回头看,又看不见有人,然后我就更加害怕了。 直到我学会神识外放之后,我才知道是师父怕我出事,虽然狠心把我丢进洞里,实际上一直在关注我。 难怪我每次害怕到哭着走不动,师父都会第一时间出现在我的面前,把我从洞里带出来。 他蹲在我的面前,看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还好意思说:“根本没什么好怕的。你看,现在不是好好地走出来了?” 比起怕黑,怕有看不见的鬼,我更怕的是师父不要我了,不然为什么我都这么害怕了,他也不来救我? 听到我这样说,师父低着头沉默了许久,才叹息了一声。 他和我说:“对不起。” 我不知道他对不起的是把四五岁的我一个人丢进暗无天日的洞穴里,还是对不起辜负了我的期待,总之我哭完后,他还是会重复这样的事情,并且变本加厉,不论我怎么哭,他都不会再出现。 直到我学会哭着站起来,摸索着从洞穴里出去,看到站在洞口的师父。 我第一次这么生气,捡起石头丢他。我知道这样伤不了他,但我要让他知道我在生气。 师父轻松地接住那枚石子,笑。 他说:“你看,洞口不会有鬼和怪物。” 是的,但有比鬼和怪物更可恶的师父。 小时候的我说,师父是我天下第一讨厌的人。 师父说,他很高兴,我还没学会爱,就已经学会恨了。 但他不知道,他也是我天下第一爱的人。 补充说明,现在尹问崖和他并列第一。 我穿过洞穴,眼前豁然开朗。 和外面的秋意盎然不同,景山千洞只有一个季节——春天。 放眼望去,苍翠一片。 洞口山壁上爬满了绿苔藤蔓,湖面倒映树木的绿,像是翡翠一样清透。 这里就像是由绿色树木编织的树笼。外面的阳光很难照射进来,只有在特定的时间点,天气极好的时候,阳光才会斜斜地照进来,形成一条条光柱,又在泛着涟漪的湖面上被切成碎金。 一抹白影在湖中心垂钓,他飘浮在水上,身下并无一物,却连衣角都未沾湿。 和我离开时一样。 我望着师父的背影,明知道出声会惊扰师父钓鱼,可我并没有控制我的脚步声,走到湖边的时候,原先平静的湖面荡开一圈波纹。 师父手里的鱼竿动了一下,湖面却静了下来,像是被人强行制止了它的波动。 “师父,我回来了。”我朝师父喊了一句。 那抹白色的身影有了动作,他背对着我,在身旁拍了拍,示意我过去。 我深呼吸,将心静下来,屏气凝神,专注想着脚下的路。 修仙者可以御风,使自己飘浮着空中,我亦学过御风术,但师父能坐在湖面上,并非使用的御风术,御风会使自己周围产生风,反而带起湖面的涟漪,惊扰了湖里的鱼。 师父教过我,只要心无杂念,一心只想着眼前的道路,万物都会助我,就能让水载着我,抵达我想去的地方。 我筑基后,可以在湖面上走到三步,最远的时候能走到六步半。 如今我已经突破到金丹,或许能走到比七步更远的地方。 我在心里默念着“路,路,路”,湖面倒映着我的身影,脑海突然一闪而过那日在药谷的温泉池中,尹问崖跳进池中,与我对视的表情。 我的脚步抬到一半,落下时,风起,惊扰了湖面。 以我的脚下为圆心,荡开一圈波纹——我下意识用了御风术。 但在波纹荡开的瞬间,我就立刻收回了御风术。 我掉进了湖里。 以前我也经常掉进湖里,却没有哪一次比这一次更让我难堪。 并不是因为我连第一步都没有踏出,而是因为我明知道我踏不出,不想让师父失望,于是作弊用了御风术,用也就用了,又像是遮掩一样收回。 欲盖弥彰。 冰冷的湖水让我清醒了不少。 我浮上水面,从湖里爬了出来,坐在地上,身上的水形成一道道水柱流了下来。 很是狼狈。 清风拂过我的身体,带走了我身上的全部水汽,我全身变得干燥,仿佛刚才掉进湖里只是我的错觉。 一尘不染的鞋面出现在我的视野里,长长的影子蹲了下来,变成一团阴影,笼罩在我的身上。 我正要抬头,眉心被冰凉的指尖触及。 “苍晓,我让你外出历练,是想让你观察人心。”师父的声音传来,像是叹息,“……不是让你把自己的心弄丢。” 那日我承受断骨之痛时没有哭;中毒后只剩下两个时辰能活时没有哭;被喜欢的人讨厌长相时我也没有哭。 我误以为我已经足够坚强,原来没有。 我好像回到了被师父丢进洞穴里的小时候。 羞愧,害怕,委屈,难过。 像是一脚踩空,却没有人能接住我。 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我在别人面前可以保持情绪稳定,他们说我冷漠,不好接近,酸我清高,自大,我都可以置若罔闻,可是回到景山千洞,面对师父,我就变了一个人。 我想说我不是故意爱上尹问崖的。 我也很想控制自己。 “你知道无情道修士爱上一个人会如何吗?”师父问。 我僵硬着身体,仿佛刚才从湖里爬上来的潮湿还紧紧地附着在我的身上,喉咙如同哽了一块巨石,难以吞咽。 “道消,身亡。”师父说。 我知道人都是会死的,或早或晚。 “死并不可怕。 “对修士来说,修仙是为了求长生。但你失了自己的道,便会修为倒退,迅速衰老,你会老死。 “若像凡人一样,寿终正寝也算一件喜事。可是你已经见过、体验过修仙的美妙。在修真界,强者为尊,并不讲究谁生下来就是高贵的,或是低贱的,无论男女,无论族类,都用实力讲话,很公平。 “你本可以成为此界第一个以无情道飞升的修士。苍晓,你很强,且潜力巨大。 “我是你的师父,最清楚你为了修行此道,付出了多少心血。你真的要为了一个人,放弃自己的天赋,放弃飞升成仙,放弃自己十年如一日的努力吗?” 师父最知道怎么用软刀子割我最疼。 我宁愿他把我打一顿,打断我的腿,让我这辈子都别出景山千洞,这样就不会再见到尹问崖,或许久而久之我就能把他忘记了。 可是现在……我没有办法。 我没有办法不去想尹问崖。我甚至在和他分别的下一刻,就开始想念他了。 我走在路上就在想,他如果送我回来,这条路的阳光最充足,他或许会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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