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曦上神口唇几番翕张,竟是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他脑仁疼,过往一千年,无论是上天入地跨海翻山,从未曾有任何一个神仙鬼妖敢在他面前此般口无遮拦过。往往,还没有开口废话的机会,就被他的威压吓了回去,或是直接丢掉小命。唯一能多说上两个字的莫过天帝,关切教导也顶多不逾三句。 这小狐狸叽里呱啦一大通,语速又快,比那八股骈文还要强词夺理。他隐隐觉得自己貌似被讽刺了,又抓不到痕迹。而且,他竟然莫名其妙地从这小狐妖的夸夸其词中咂摸出几分典籍中不曾涉及的朴素道理来。 这不对,很不对。 “非是。”承曦摇头。 “嗯?”白隐玉没懂。 小神君侧首,低声反驳,“非是强迫。”他虽暂且理不清这其中的是非曲直,但至少不能得了便宜卖乖。那一夜,他因重伤无力,不曾反抗是事实,从中得益亦乃不可否认的结果,岂能好处尽数吞下,锅都甩到人家身上去? “嗬。”白隐玉瘪嘴,“算你有点儿良心。” 承曦回溯着他适才说过的话,突然抓住了重点,“你说,不是与我,也要与他人……jiao,he?”最后两个字声如蚊蚋,隐没在唇齿间,要不是白隐玉记得自己刚刚说过什么,怕是听都听不清楚。 “是啊,”他理直气壮,“清羽姐姐娘亲留下的典籍中特地标注了,人间书生体弱,未免阳气采尽需得时时更换。若是如你我这般皆为妖怪,双修便无此顾虑。” 承曦一字一顿,“那,你,换,过,几,个?” 之前自诩经验丰富,小狐妖此刻岂会自己打脸,他随随便便地夸下海口,“记不清了。” “你!”小神君压了半晌的火气找到泄口喷薄而出,愤然出门。 白隐玉一头雾水,他哪句话说错了?他又仰倒回床上,却睡不着了。细细往源头上捋,虽懵懵懂懂,但他大致参悟,这家伙一大清早别别扭扭词不达意的,主旨是在关心他是否身体有恙。即便是又矫情又拧巴的,也算他有心了。人家一番好意,他不领情,还咄咄逼人,着实有些不讲究。 小狐狸不是不知好歹的妖,思忖明白了,立即爬起来主动缓和气氛。 他凑到在院里闭目打坐的承曦旁边,双肘杵着石桌盯着人家瞧,他没脸没皮地,“你饿不饿?” 承曦不搭理,他一只神生天养的金丹赤凤,偶尔在天庭花宴上喝一杯琼浆玉液,吃两口仙桃玉点,够当值筹备席宴的仙官作绩吹嘘个百八十年。何为饥饿,他试图揣测,大抵与灵力枯竭之感近似吧。 “我饿了。” 承曦打定主意不搭理。 小狐妖抿了抿唇瓣,“其实,我化形之后,也无需一日三餐。但成日里去人间溜达,尝过了那些桂花糕、小馄饨之类的,一顿不吃,就跟缺点什么似的。” 小神君一个没忍住,“你这叫做‘馋嘴’。” “对对对,”男狐狸精讪皮讪脸,“你说的都对。” 承曦一脸的郁卒,恨不得拿针把自己的嘴缝上。 “好了,好了,你是只有学问讲礼数的山鸡精,大人有大量,不要跟我一个石头缝里蹦出来的狐妖计较了好不好?”实则并未觉得自己哪句话说错了,但不耽误他软话信口拈来。 承曦皱眉,“怎么会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白隐玉大喇喇,“没见过爹娘,这么多年自生自灭的,大差不差。” 承曦漫生恻隐之心,“说不定只是走散了。” 真是个嘴硬心软的家伙,小狐狸精心里偷笑,面上委屈扒拉,“谁知道呢。” 让人提及悲惨身世,承曦有些愧疚。小神君不会安慰人,嘴拙词穷的,“你适才说你馋嘴什么?” 他顺着人家给的台阶就下了,九重天仙家都道承曦上神小小年纪冷面冷心,其实他不过寡言少语,非是不讲道理。他也搞不懂自己的无名火从何而来,人家又可怜兮兮地哄他,怎好不依不饶。 小狐狸顺杆爬,“馋嘴归馋嘴,可我不挑食,若是日后与你成亲,能吃饱饭吗?” 承曦绷着嘴角,傲娇地,“珠翠珍肴,予取予求。” 这小山鸡吹牛的工夫不输于他,白隐玉没往心里去,“那你修炼的地界一定比这里花果繁盛。” 承曦矜持,“不可同日而语。” 得,夸他胖还喘上了。 “对了,我名唤白隐玉,”小狐狸像模像样地,“敢问阁下可有名讳?” “承……”神君倒吸一口气,倏地将舌尖上的字硬扯了回来。害人之心不可有,但防人之心亦不可无。他眼下无多少法力傍身,普通精怪虽不足挂碍,但他为何恰好跌落此处,又是何人联合魔族算计与他……诸多谜团暗流尚且无解,轻易不得曝露真身。 他战神的名讳通天彻地无有不晓者,还是谨慎点为好。 “记不得了。”他改口道。 “啊?”小狐狸一惊一乍,“那日你从天而降,难道是摔坏了脑袋?” “不知。”承曦心虚地低下头,他不擅扯谎。 “家住何处可还记得?” 承曦摇头。 小狐狸无语,果真适才什么珠翠佳肴纯属夸口。 他趁人之危,“不知姓名,无家可归……那你岂不是要在这里住很久?” 神君气结,“多有叨扰,添麻烦了。” 狐妖幸灾乐祸,笑嘻嘻地,“收留你也不是不行,左右不过吃我的穿我的住我的……不过,你这般情状还想着娶媳妇?我看你还是入赘的好,我不嫌弃。” “不可!”小神君的尊严受到挑战,立马严词拒绝。他知晓入赘是什么意思,当年天界风神恋爱脑作祟,入赘东海,至今三千多年,仍被众神戳脊梁骨嘲弄。 “那你如何养活我啊?”小狐妖使坏儿,“我现下肚子咕咕叫呢。” 士可杀不可辱,战神一时冲动,“我做与你吃。” 小狐狸狡黠地一指,“火灶在那边。” 把人诓去干活,他优哉游哉地晒着日头补眠,脑袋正一点一点地跟小鸡啄米似的晃悠,只听“砰”的一声巨响,火灶的方位冒起冲天黑烟。 【作者有话说】 被老婆套路的第一天
第0005章 你没有童年吗? 小狐妖一个猛子蹿进浓重的烟尘里,叼着衣角将呆若木鸡的惹祸精拽了出来。 “叽叽叽叽……”小白团子绕着承曦脚边疯狂打转,把自己转得晕头转向,咣当摔在地上,又化形爬了起来。 “有没有怎样?烧到哪里了没?”少年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打量。 “无,无妨。”承曦回过神来。一切发生得太快,他发誓他只是试着在灶膛里点火,用了万分之一法力不到的灭业之火,怎么会……他回头觑了一眼剩下半边墙壁的庖厨,心虚地抿了抿唇瓣。 “没受伤?” “没有。” 小狐妖顺着他的目光也望向案发现场,后怕地拍着心口,随后又痛心疾首地数落,“你说说你,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入赘都没人稀罕。” “……”神龄千载,从未当面挨过骂的年轻上神恼羞成怒,“我赔你的。” “欸,能耐不大,脾气还不小。” “不就一间房一个火灶吗?”神君大言不惭,浑然忘了自己落毛凤凰的处境。 “你会修吗?”少年白他一眼。 “……不会。”承曦摇头。现下即便是法力充沛,他也不敢再轻易动用,遑论力不从心。 “你有银子吗?” “银子是什么?” 白隐玉一巴掌拍他身上,“那你要如何赔?” “放肆!”小神君怒目而视,“我,我……”难道这就是书里所说一文钱难倒英雄汉?承曦摸遍自己浑身上下,竟是一块像样的物件也没有留下。 少年梗着脖子瞅他,“一穷二白的小妖精,还当自己是什么富贵人家的少爷?不自量力。” “你!”作为家财万贯,不,富可敌国,也不够,视财富如粪土偏又坐拥六界的九天战神,现任天帝唯一有血缘关系的亲侄子……这天上地下有什么是他想要而不可得的? “我……日后赔你。” 小狐妖嗤笑,“没听说白吃白住不够,赔人家的还要打白条。” “你欺人太甚!”小神君被他怼得快要吐血,硬朗俊雅的面庞憋出猪肝色来。 白隐玉也清楚他这张嘴一般妖不是对手,他也不是非要刻薄不可,实在是对面这小子不识时务,又穷又不老实,空长着一副好皮囊,性格一点也不讨喜,笨手笨脚还趾高气扬,不怼他实在对自己交代不过去。 不过,气成这样也差不多了,不能真给气死了,他才刚尝了个鲜,没吃够呢。 小狐妖从院里绳子上扯了块干净的白布巾,“算我败给你了,快把脸上擦擦。” 承曦赌气转过头去。 少年跟着转了半圈,把布巾硬塞到人家手里。“你不是要我动手给你擦吧?” 承曦恨恨地在脸上蹭了两下,面皮都蹭红了。 小狐妖叹气,“我看你就是上天派下来折磨我的。” 承曦余光睨他,“你说的是渡劫?” “啊,差不多吧。”白隐玉望着家里的断壁残垣唉声叹气。 “不是。”神君慢条斯理,“飞升成仙之后方有渡劫一说,小妖不配。” “你说什么?”小狐狸怒目而视。 承曦不紧不慢,“《论神仙妖魔之惊天差异一百条》上说的。” 白隐玉挑眉,“你是山鸡吗?” “……当,然。”承曦一惊,难道露馅了? 白隐玉:“哼哼,我还以为你是酸秀才家的书架子成精了呢!” 承曦:“……” 两人斗了半天嘴,承曦被黑烟祸祸的白净面庞勉强擦干净,可外衫上烟熏火燎的痕迹无法祛除,两边袖口都烧脱线了。 “啧啧,”白隐玉心疼,“真是糟蹋东西。” 承曦咬紧下唇,忍着不反驳。 “得了,走吧。”小狐狸径直向院门走去。 “去哪?”承曦没动地方。 “当然是搞银子去啊,房子不要修,肚子不要填,还是你以后都光着身子行走?” 承曦:“……”这小妖精真是朽木不可雕也,狐狸嘴里吐不出文雅的话。 “你不是要推卸责任吧?”白隐玉回身两步,拽着他,“快点儿,好多体力活等着你呢。” 神君无奈,不情不愿地跟了出去,一路像见不得人似的,躲躲闪闪。他可没忘记,几乎漫山遍野的精怪都知晓了他和这小狐妖双修的事,他羞臊得紧。 承曦犹记,约莫五百年前,东海龙王破天荒婚后第一次踏足天庭,面上是给天帝颜面,受邀参加一年一度的花宴。实则,乃私下里为他夫人,也就是天庭下嫁的风神寻求滋养仙体的丹药。其实这也没什么,风神润天地养育万物,本就耗损神力,又久居东海之滨,跨山渡水,虚耗尤甚。下界奇珍异草再多,总不及天庭集六界精华为一炉炼制的仙丹。因而,那倨傲的龙王方才屈尊降贵,往丹灵真君的宫殿走了一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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