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厉声指责,也没有盘诘,只是不紧不慢地说了句:“由。” 顾成洲仍然不敢抬头看一眼萧月恒,他很清楚萧月恒想要的由是什么,可话到了嘴边还是说不出口。 萧月恒等了片刻,见顾成洲还是沉默不语,他索性换了个交流方式。 萧月恒将扇子一合,往前走出几步:“我需要确认几件事,你实话实说。” 察觉到他的靠近,顾成洲竟然又后退了一段距离。 萧月恒脚步顿了顿,停在了落满枯枝黄叶的石桌旁。 顾成洲低垂着头,语气沉沉:“我都会回答的,师父问吧。” 萧月恒略微皱了皱眉,到底没有继续往前走。 他将双手背到身后,指尖好似无意般轻轻划了一下扇骨。 瞧见这个动作,一直默默留意着顾成洲的莫星寒眨了眨眼,神色未变。 “第一件,”萧月恒对顾成洲道,“这个阵法是不是你布下的?” 答案显而易见,除了他也不会有别人了。 没料到萧月恒会问这种无意义的问题,顾成洲表情有一刹那茫然。 他终于缓缓抬起头,看向不远处的萧月恒。 萧月恒的目光始终在顾成洲身上,眼底一片沉静,什么情绪都没有。 顾成洲与萧月恒四目相对,呢喃般回答道:“是我。” 为什么? 他满脑子想的都是——为什么? 贺宁以为自己会面对萧月恒的责骂质问、师姐师弟的寒心,以及莫星寒的失望。 可是这些都没有发生。 无论是萧月恒还是莫星寒,或是洛筝和元巧,没有一个人对他表达出责怪。 只有一开始,洛筝和元巧在看见他时露出了诧异的表情。 除此之外,没有任何怪罪。 顾成洲怔愣许久,才听见萧月恒又不疾不徐地问:“后辈寿数变得短暂,是否与阵法有关?” 顾成洲喉头轻轻滚动,艰难地吐出一个字:“是。” 闻言,萧月恒指尖微蜷,握紧了手中的折扇。 还真的是这样。 萧月恒闭了闭眼,继续提问:“那些被剥夺的寿元,是否用于阵法的运转?” 顾成洲再次垂下眼眸:“……是。” 萧月恒掀开眼帘,凝眸望着顾成洲:“最后一件。” 他停顿了半秒,顾成洲就在这点间隙里,猜到了他接下来要问的话。 付闲…… “付闲,是不是在这里。” 萧月恒的语气依旧无波无澜,顾成洲却再次身形一晃。 他这次没有回答,但颤抖的指尖以及失神的瞳孔,替他给出了答案。 听到萧月恒最后那个问题,元巧和洛筝纷纷愣在原地。 付闲在这里?! 洛筝当即四下环顾起来,神色多了些许焦急。 当初付闲究竟有没有出事,他其实没办法确定。 付闲护着梵九逃到山道之后,自己又回身抵挡住那些紧追不舍的尸儡。 直到梵九听见崩裂巨响回过头,他的身影已经完全消失不见,只剩那片勾在断崖边的残破衣角。 梵九不清楚付闲是不是摔下了断崖,也不清楚付闲最终有没有活下来。 但他希望付闲是活着的,尽管这个可能非常渺小。 元巧没像洛筝那样四下查看,她紧紧抿着双唇,抬手捏出一道搜寻法决。 然而不等他们谁先找到付闲的踪迹,始终缄默不言的莫星寒却开了口:“不用找了。” 洛筝跟元巧循声看向他,眼中尽是不解。 莫星寒也没故弄玄虚,直截了当道:“这个阵法镇压的根本不是无境谷,而是付闲的灵息。” “……” 在洛筝元巧两人瞠目结舌的表情里,莫星寒迈开步伐,一边走向萧月恒,一边望着顾成洲道:“我应当没说错吧。” 顾成洲眼睫轻颤,仿佛失声了一般,双唇开合着却说不出一句话。 萧月恒该问的都问过了,而这些最终串联起来,就如莫星寒所说的那样——贺宁布下魇阵,不是为了镇压无境谷,也不是为了害谁,而是要留住付闲的灵息。 贺宁并非作为梦貘的莫星寒,他没有造梦的能力,若是付闲命数已尽,贺宁压根没法阻止付闲的魂魄进入轮回。 除非,他能留下付闲的灵息。 萧月恒始终想不通贺宁布下魇阵的缘由,直到他见到贺宁那一刻,忽然就想起梵九说到与付闲最后一别的场景。 他想,既然贺宁不是为了报复谁而做下这一切,那贺宁会不会是为了留下谁呢? 至于是为了留下谁,已然很明了了。 洛筝喉咙哽得难受,他颤着声问:“二师兄,他当年……”真的死了么? 一想到付闲是为了护着他而死于尸儡之手,他整个人都快要被歉疚淹没了。 贺宁最了解梵九的性子,即便他话只说了一半,贺宁依旧猜到梵九会胡思乱想些什么。 他轻缓地摇了摇头,哑声道:“不是的,这些事与你无关。” 闻言,萧月恒抬起了眼眸,隐隐觉得贺宁可能准备说出当年所有事情。 果然,贺宁失神盯着脚下的竹叶,缓缓开口道:“是我一人之过。” “是我造就了这一切。” “是我害死你们,害死了所有人。” 其实之前萧月恒碰见的那个邪祟,还有一句话是真的。 那就是贺宁命中带煞,他生来就是天煞孤星的命。 当年他还是那座村庄中一个平平凡凡的小孩时,村民的确都因他的八字而躲着他们一家人,也从来不会给他阿爹阿娘好脸色,村里一旦出了什么不好的事,村民头一个就会将矛头指向他们家。 明明贺宁什么都没做,他阿爹阿娘也老实本分,阿哥们都乖巧懂事,可那些人就是能够因为一个不知真假的命相而憎恶他们。 那个通敌叛国的逆贼也确实看上了贺宁,并有意无意向贺宁爹娘提过想要带他走的念头,只是每回得到的都是婉拒。 贺宁爹娘从未认为他是天煞孤星的命,尽管家境不富裕,前头也还有两个男孩,可他们给贺宁的爱却一分都不少。 他们更没想过要将小儿子卖掉,便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那个男人的提议。 也正因此,他们最后的死相竟是所有村民中最惨烈的。 贺宁不过是进山砍了个柴,再回家时,整个村子已然成了一片血海。 从庄稼到村里的那条石子路,五步一尸体,血水淌成了河。 而贺宁踉跄奔逃回到家中,见到的却是爹娘与阿哥被锋利弯刀腰斩成两半的尸身。 他能不恨么? 他要恨死了。 萧月恒当初入梦后碰见最危险的梦中邪祟,便是由贺宁满心恨意而生出的尸儡,攻击力尤为骇人,一度要将初次入梦的萧月恒捅穿。 只不过最终还是萧月恒略胜一筹,他成功斩破成百上千个怨念幻化而成的尸儡,并破除了数以万计的梦魇,将所有人渡入了轮回。 那其中,便有贺宁。 尽管萧月恒已经不记得,可当时临到末了,他对贺宁这个最小的宿主说过一句话。 他说:“大祸之后必有大福,别被这一生的仇苦牵制,来世你必然一生顺遂,无灾无难。” 因为萧月恒这句话,贺宁放下了那些怨与恨。 可惜天意弄人,他不仅转世没有遗忘前尘旧事,也没能像萧月恒话中说的那样一世安稳。 贺宁降生在一个屠户家,阿爹嗜赌,阿娘好骗,家中虽然独他一子,贺宁却过得比上一世艰难千万倍。 他爹只要输了银子,必定会在归家途中喝得烂醉,而后将输钱的怒火与不甘发泄在他身上,有一回贺宁差点被他爹活活打死。 而他娘整日在外招摇撞骗,担心被人寻到家里来,十天半月都不会回家一趟。 无数个不眠夜里,贺宁都会回想起萧月恒曾经对他说过的那句话,以及上一世刻在他身上那个天煞孤星的命相。 可能这个命相也跟着贺宁轮回转世了,他爹竟在某个长夜横死于长街之上,他娘自此也杳无音讯,再无任何踪迹。 贺宁真的成了孤身一人,但他没觉得有什么不好。 虽然身无盘缠,贺宁却过得比以前自如很多。 直到那场暴/乱发生,整座城沦为人间炼狱。 最让贺宁毛骨悚然的是,他在那些掠夺百姓粮食的官兵当中,看见一个可怖面容——那个人,与上一世死于他手的逆贼长得一模一样。 那一刹那,贺宁觉得上天在跟他开一个很大的玩笑。 否则为何要让他两世都碰见这个人? 被贺宁抛诸于轮回中的恨意再次漫上心口,刺得他鲜血淋漓,生不如死。 也是在这个期间,贺宁遇到了梵九。 梵九是他从那个人手中救下来的,无论转世多少回,那个人骨子里恶劣肮脏的本性依旧丝毫未变,贺宁没能克制住,再次亲手杀死了他。 为了躲避官兵追查,贺宁和梵九混在流民当中,却不想出了虎穴又入狼窝。 那块面饼是贺宁花费好大力气才得到的,原本打算逃跑路上给梵九充饥,奈何因此惹来了新的祸端。 他和梵九被饿疯了的流民堵在巷子中,差点连小命都交代在那里。 可也是这块面饼,让他再次见到了萧月恒。 之后萧月恒又带着他们回了无境谷,贺宁从此与前半生的生活彻底告别。 只是不知为何,那个让他不寒而栗的面孔还是会时不时出现在眼前,好似噩梦一般。 贺宁害怕那人真的会化作梦魇缠上来,于是比其他人都要更加认真修习除梦之术。 他努力想要救自己,想要摆脱所谓的命相,偏偏事与愿违。 萧月恒要出一趟远门,便让他们都出师收徒,拥有各自的支脉。 起初贺宁并没有收徒的打算,但付闲一路跟着他,满打满算收了八个徒弟,个个都是贺宁在教导,而付闲自己则负责偷懒。 贺宁无可奈何,索性自己也收起了徒弟。 但要是提早知晓后面会发生什么,当初贺宁无论如何都不可能会收徒。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野指针”的营养液呀~
第87章 魇阵(十五) 付闲收了八个徒弟之后,原本是没打算继续收徒的。 毕竟他自己没那个心思操心,贺宁一个人也顾不来这么多。 但慢慢的,贺宁收的徒弟远远超过付闲塞过去那几个,他的精力几乎转移到了徒弟们身上,有时付闲大半个月都见不到贺宁的人影。 付闲痛定思痛,冥思苦想之后,终于决定自己也带个徒弟。 贺宁对此只是轻描淡写地一句:“你别是为了打发无趣便好。” 付闲立刻反驳:“怎么能?我收一个徒弟从头带给你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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