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无相并不意外:“病劫不需要进食。” 过了一会儿,等到塞满的口腔终于瘪下去,牙齿碰撞的声音才停了下来。“孟凛”挪了一步,却没离开,而是拿起了第二根蜡烛,重蹈覆辙,再度放进了嘴里。 咯吱咯吱的咀嚼声再度响起。若是以往,郁危的耐心必然已经到了尽头,早就头也不回地冲上去快刀斩麻,动手解决掉了麻烦。 但这次不同。 他从前也处理过不少病劫,都不比眼前的这一个棘手和狡猾。短短的时间内,它不仅找到了纸人和孟凛做自己的身体,还会在受到威胁的时候装死,最难以置信的,它甚至学会了模仿孟家的符咒。 孟家对村子动手脚的时候,应该也没有想到它会成长得如此之快,还让自家的两个弟子接连送了命。 “是邪炁。”谢无相好像知道他在想什么,缓声道,“它会刺激病劫的强大。” 郁危问:“哪里来的邪炁?” 谢无相说:“一个人的恨意有很多。” 郁危回过头,看了不远处瘫软在地的木朔一眼。对方年事已高,今夜已经到了极限。脸上的血污早已干涸,他倚在墙边,即使失去了行动能力,仍自始至终都维持着冷眼旁观的姿态。 对孟家的怨恨,最终又成了病劫强大的来源,给村里带来了劫难,未尝不是一种造化弄人。 郁危视线停留片刻,随即走过去,蹲下身,视线与他平齐,问:“那时候,你为什么要阻止村民扔掉蜡烛?” 木朔吃力地仰起头,冷冷地盯着他,并没有要回答的意思。 他的抗拒也在预料之中,郁危垂下眼,语气淡然地开口:“我知道你不信我,不肯说。没关系,大不了一起死,然后整个村子也等着完蛋。” “……” “还有一条路。你告诉我答案,我答应你彻底解决掉这里的病劫。从今以后,你不用再担心村子会受到威胁。” 这的确是木朔最想要的结果,只是他神色依旧布满防备和怀疑,扭头看了一眼在供桌边行动古怪的人影,半晌,沉着脸摇了摇头,比划着写道:“你解决不了。” “宋清……是孟家的长老,”木朔写,“他也死在了那东西手里。” 写完,他面沉如水,心灰意冷地摆了摆手,看上去似乎已经接受了要死在这里的事实。然而郁危只略略扫了眼地上的字迹,便站了起来,起身时压迫性的黑影随着动作后退了一截,很快,浓墨重彩的黑色又丝丝缕缕缠上衣摆,深得像一团化不开的墨。 以为他是知难而退,木朔的视线随即警惕地追了过来,却见他面上一如既往的没什么情绪,从上而下地望下来的时候,视线仿佛带着天生就有的重量,木朔心头猛地一跳,险些被其中巨大的压迫感压得喘不上气来。 向来是只有实力悬殊到一定地步时,才会有这种窒息一般的感觉。哪怕是宋清、乃至那个他只曾偷偷望过一眼的孟家家主,也没能到如此地步。 但只有一瞬间,郁危便移开视线,垂下眼紧了紧袖口。那双黑色的手套严丝合缝地包裹住十根修长的手指,勾出利落的骨型轮廓,他抬手,握住左手手腕,熟练地活动着关节,淡淡道:“试试呢。” 这样的架势显然不只是试试。木朔面色复杂,终于,咬了咬牙,写道:“它害怕蜡烛。” “害怕,为什么还要吃蜡烛?”郁危问完,忽然意识到什么,立刻回过头看了停留在供桌边的人影一眼。 那具行尸走肉依然背对着这里,浑身都沾满了黏答答的红蜡,好像不知疲倦地将一根根蜡烛往变形的嘴里塞着。孟凛的腹部因为大量积存的蜡而渐渐鼓了起来,不多时已经如同怀胎的女子一般,看上去违和又悚然。 吃下的是蜡烛,吐出的是蜡油。村里所有染病的人,无一例外都是如此。 因为害怕蜡烛,所以附身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借别人之口,把蜡烛全都吃掉。 “……难怪。”郁危蹙起眉,“它是要把对自己有威胁的东西提前消灭掉。” 太聪明了,这已经不像是一个非人的鬼东西能做到的,反而一举一动都跟正常人别无二样。 只有本体害怕蜡烛,所以还是要将那团肉瘤从孟凛的身体里剥离出来。供桌上的蜡烛所剩不多了,没有留给他们太多时间。 郁危扭头喊:“谢无相。” 还没等他开口说什么,谢无相已经望过来,看了他一眼,替他说完了:“我留在这里,看着他们?” 郁危愣了一秒,点点头。 谢无相微微笑了,语气温和,拒绝斩钉截铁:“不行。” 反差太强烈,郁危一时没能分清他的神情和他的回答,以至于没能立刻做出反应。 “我之前就想问,做你的灵引是不是太轻松了些?” 谢无相露出沉思的表情,“让主人做危险的事情,自己躲在后面,我觉得这样很不好。” 郁危:“……你别乱叫。” “这是重点吗?”谢无相眼底漫起零星的笑意,“我说了这么多,怎么你只听到了这个。” 其实只是不知道该作何反应。郁危心里慢慢地涌上一股很奇怪的感觉,似乎已经很久没有人会自然而然地护在他身前,抬手时垂落宽大的衣袖,替他挡下鹅毛大雪,亦或血雨腥风。 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心情,他侧过脸,低声道:“随你。”
第22章 尘埃落定 满地狼藉,红蜡如同冷却的血液,融入黑暗,凝成一片黯淡的紫红。 供桌上只剩寥寥几根完好的蜡烛,黑色的棉芯散发出一种干燥烧焦的味道。一只手摸索着向那里探去,半空中却猛地一滞,“孟凛”若有所觉,缓缓地回过头。原本空空如也的墙边上,一道挺拔的身影凭空出现,安静而闲适地站在那里,不知道已经注视了它多久。 他没有动,“孟凛”也没有动。它小幅度地歪了歪脑袋,发出沙沙的轻响,好像对眼前不明来历的家伙展露出了莫大的兴趣,一动不动地看着,安静得可怕。 片刻后,谢无相视线微微偏移,定在了它身后的蜡烛上。察觉到他意图的瞬间,“孟凛”的神情猛地阴沉下来,乌青色的纹路顷刻爬上整张脸,像延伸的藤蔓,从喉咙里发出几声扭曲兴奋的吼叫,像极了对猎物的警告。 谢无相恍若未闻,仿佛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个再正常不过的人,自然而然地交涉道:“这里有些暗,可以借根蜡烛吗?” 古怪的蜡香弥漫,“孟凛”的呼吸声变得沉重起来,嘴角挂着和眼底阴森神情截然相反的灿烂笑容,在这张脸上显得格格不入。 它抬手向身侧摸去,将要摸到蜡烛时,又蓦地换了个方向,电光火石间,抓起供桌上的东西向对方猛地扔去。 疾风一掠,快得犹如一道流光,几乎没有给人反应的时间。谢无相却忽地侧了侧头,灵牌的棱角在极端的速度下仿佛变成了一把利刃,险之又险地擦着他的右脸飞过,嚓地轻响,砍断了几缕头发。 发丝悠悠飘落,他抬手拢住,攥在手心。下一秒,难掩兴奋的喑哑笑声在耳畔响起,“孟凛”已然从高处一跃而下,劈手砍下来,指间还紧紧抓着一张澄黄符纸,符文流动,泛起白光—— 是孟凛随身携带的符咒。 谢无相目光自纸面上一扫而过,看清朱砂笔迹的瞬间,折身闪过,一手捡起方才嵌入墙中的灵牌,正正挡下了那张符。 被贴上符纸的同时,木牌猝然爆裂,化作木屑向四处炸开。 或许是他一昧的闪躲刺激了对方,“孟凛”从嗓眼里渗出几声咯咯的笑,忽然一把捞起地上已经失去行动力的纸人,手指沾着蜡油,在纸人脸上恶狠狠地画了起来,越画越快,连带着纸人的身体也微微颤抖起来。到最后,纸人轻飘飘地站起来,往谢无相所在的方向扑去。 腹背受敌,谢无相依旧没有做出攻击的动作,只是躲避的行动被纸人所拖,比原先慢了些。饶是如此,身形仍然很稳,看不出破绽和慌乱。 原本还算游刃有余,然而下一刻,他毫无预兆地蹙起眉,压抑地咳了一声。听见咳嗽声,他肩头忽地冒出什么东西,不过紧接着又被他眼疾手快地摁了回去。 这一声仿佛打破了一直以来的平衡局面。纸人骤然扑了上来,谢无相抬头看了一眼,指腹飞快地在满地锋利木屑上一划,然后单手攥住飞扑过来的纸人脖颈,抬手,沾血的手指在它颈项上横着轻描淡写地一抹。 如同断头的刀从高处落下,留下一道刺目的血线,纸人僵在原地,那颗摇摇欲坠的脑袋终于与身体彻底分离,于半空中灰飞烟灭。 谢无相松手,又咳了一声,手背在唇边抹了下。 察觉到他的气息弱了不少,“孟凛”神情闪过一丝阴郁的喜色。它打量着眼前的人,好像在打量一具新的躯体,随后警惕又试探地伸出手来。 黑气从“孟凛”的身体里缓慢地逸出,交缠着向谢无相涌去。后者却没有动作,停在原地,任那涌动着不详气息的黑色缠上来。 “孟凛”的笑容越来越大,在某一个时刻,突兀地凝固在了脸上。 它的黑气并没有如愿占据这具新的身体,反而被拦在外面,一点一点地消散不见。 似乎是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它的表情倏地沉下来,嘴角彻底耷拉下去,不甘心地想要再试,却忽然察觉到一股熟悉的气息。 未等它反应过来这气息属于谁,谢无相忽然问:“准备好了吗?” 声音通过这具身体的耳朵传递给病劫。它歪了歪头,有点疑惑。 谢无相站在黑气中央,被涌动的黑色包围,吹鼓得发丝飞舞。他微微笑了,笑意却不是对着眼前的行尸走肉。 “——受死。” “孟凛”的眼睛缓缓睁大。 脑后遽然掠过一道冷冽的风,它极力扭头望去,却只捕捉到半空中一抹黑色的残影,下一秒凭空出现在它身后。 身体传来撕裂的声音,像一块被撕扯的布帛。郁危眼也没眨一下,一手从后背没入孟凛的胸腔,抓住那个猖獗太久的肉瘤,面无表情,连根拔出! 鲜红的血四处飞溅,他抽出手,黏稠的血液沿着手套不断滴落,啪嗒啪嗒在脚边汇成一小片。孟凛的身体晃了晃,颓然倒了下去。 肉瘤在他手中恐惧地挣扎起来,郁危未有一丝迟疑地将它甩到地上,头也不回地抓起一根蜡烛,握在手心,随后高高扬起,快得只见一弧赤影,仿佛他手中的是一柄匕首,凶狠地、用力地贯穿本体,将之死死钉在了地上。 ——尘埃落定。 提心吊胆了一晚的邵挽忍不住激动大喊:“师哥!” 血顺着下颌滴落,郁危从地上站起来,回过头。 他这副样子的确有些吓人,被孟凛的血飞溅了一身,在冷白的肤色上交错分明,对比强烈。强烈的攻击性和一瞬间爆发的凛然杀意还没完全褪去,让他看上去有些阴沉,又怵目惊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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