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原本还只是少年,也本不需要承担这些。 最懵懂无知的年纪里眼见唯一的亲人惨死沙场,临危受命带领全族四处避祸,躲在梦中不敢现世,却连最后的家园也差点被摧毁殆尽。 只不过,宁绥想得更深。她最大的痛楚也许来源于,倾全族之力都难以抗衡的灾祸,却被两个外来人顷刻间碾作飞灰。 一如人族的困境,宁绥不动声色地瞥向身侧的夷微,半晌,又将目光投向更远的天穹,仿佛那里也有一双同样淡漠的眼睛同他对视。神轻而易举便能将人的命运把玩于指尖,人却必须竭力而战,才能为自己挣出一条生路。 可人不会自怨自艾,不会偏安一隅,卧薪尝胆、破釜沉舟一直都是人天性中根深蒂固的一部分。一代的力量不足以向神挥剑,还有下一代,下下一代。 固然有懦弱者将命运全然交由神的意志左右,愚钝地听信报应不爽的威胁,做了求神拜佛的傀儡,但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仍然有前仆后继的勇者扛起了反抗的大纛旗。 宁绥半跪下来,将寸心拥入怀中:“已经没事了……” “我知道一直叫你妈妈很不礼貌……但是、但是……”寸心把头埋在他颈窝,眼泪沁湿了他的衣服,“妈妈……我很想你……” “没关系。”宁绥一下一下地轻抚着她的后背,就像真的在安抚自己的孩子。 “你们的来意,我其实已经猜了个大概。”寸心直视着他的眼睛,两颗瞳仁微微泛起银色的光亮,“母亲的最后一缕神识也被污染,牵连到你,实在不好意思。” 她两手结印,纯净的力量自指尖流淌而出,缭绕在宁绥的周身。 “我有办法净化她的神识,让她继续在你的身体里保护你。我想,比起我,你更需要她,这是我们唯一能给你的答谢。母亲也算是曾经庇护一方的神主,虽然不敢说与表舅相抗衡,但至少能保你百年长生,早日登入仙门。” 出乎她意料的是,宁绥制止了她。 “不。”宁绥带着笑摇了摇头,“该是别人的东西,我不会收。何况,做人挺好的。” 话音刚落,脑海中,一个飘渺空灵的声音忽而响起,是宁绥被焚枝刺穿胸膛而沉睡时,与归诩的共梦。诸天仙神立于身前,伤痕累累的青年却倔强又轻视地一笑:“……归诩甘愿为人。” 同样的境遇,同样的选择。 “呵,别以为这就把我同化了,我跟你可不一样。”宁绥心底暗自冷笑一声。他也曾试图寻找过归诩有无在历史中留下只言片语,但都是徒劳。这个死后连一具全尸都没留下的人,与世间最后的联系似乎只有自己,还有身边的夷微了。 诚然,平心而论,归诩是个圣人,他用圣人的标准要求自己,也的确以身践行了他的誓言。有个圣人作为前身固然值得自夸,宁绥也并不抵触与夷微谈起这段过去。 只不过,他始终很清楚,归诩是他,而他不仅仅是归诩,他有自己更广大的人生。 一缕银色光华被牵引出他的躯体,那是九凤的最后一缕神识。寸心结印设阵,光华即将四散于梦境中时,又回到她身边,徘徊不去。 她抬手触碰高空,那缕光华渐渐变幻为一道浅浅的影子,在她指尖缭绕流淌。 “母亲……”寸心喃喃地,攥紧了手,想要抓住那如水一般的光华,“母亲!” 光华化作一片屏障,仿佛是一个温柔的怀抱,拥着自己唯一的孩子,拥着一隅中苦难深重的子民,拥着天与地,最终溶入清风沆瀣,与之长存。 “给她一点时间吧。”夷微轻轻开口。 银瓶凼的山都不算太高,地势起伏和缓,比起山,更像是一座座苍翠的小丘。祈和瞽拉着乔嘉禾去了别处抓鱼捕虫,玩得满脸是泥,不亦乐乎。宁绥和夷微并肩坐在一座矮崖上,一齐望着天边出神。 “这里风景确实好。”夷微首先开口,“和天婺山很像。” 他的手抚上一旁不知名花树的枝条,眼中有些许温柔又落寞的情绪:“据说每到春天,天婺山就会遍山开满海棠花。我只停留了很短的一段时间,没见过那副盛景,有些遗憾。” “麻姑山也有。”宁绥故作不经意地贴近他,“虽然跟爸和哥闹得有点僵,但要是不回家过年,他们一定要生气。我们可以在那里留到春暖花开。” 夷微也顺势把他拥在怀中:“好——都听你的。” “我承认,最开始发觉老天师和小天师联合起来算计你的时候,我实在很生气。可细想想,不论怎么争怎么抢,至少他们依然是你的家人,也真的爱你。即便换命之法真要邓老天师牺牲自己,我想他也一定会奋不顾身。” 他似乎由此陷入了回忆:“当初唐尧为继承人一事发愁,天下局势也因此而暗流涌动,我作为整个国家的吉祥物也被卷进争斗里。尧并非一开始就打算禅让给姚重华,最初的候选人是他的太子丹朱。史书上说丹朱不肖,其实不然,朱是个很有智慧和德望的孩子,只是性格过于刚强,缺少一点……圆滑和顺的手段。” “如果我还是那个横行霸道,脑袋不转弯的傻鸟,我一定会力保丹朱上位。但我已经被劈了七十二道雷,深知做人不能不见棺材不落泪,于是我虽然没有明着表态,但暗地里已经向姚重华倾斜。” 说到这儿,夷微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声;“不曾想,我的一个小小的举动,却害了丹朱的一生。姚重华得势后便在唐尧面前诋毁诽谤丹朱,挑拨父子情谊,上位后更是直接将丹朱流放。重华是个出色的领袖,但在这件事上,他做得属实不体面。” 闻言,宁绥挑眉一笑:“你是在担心我们兄弟阋墙?” “只是个故事罢了,我知道你不会去争。毕竟比起一个掌门的位子,律所合伙人可能才是你更想要的。”夷微又搂紧他一些。一个方方正正的物件硌在两人的大腿之间,宁绥皱了皱眉,伸手一摸,发现是在夷微的口袋里,像个盒子。 “那是什么?” 夷微的脸色忽然变得窘迫起来,脸颊几乎在一瞬间就明显泛起红晕。他慌忙挪了挪屁股,手掌掩住裤子口袋,颇有些欲盖弥彰。 “呃……那个……我……” 宁绥毕竟是宁绥,对方眼睛一转,他就能把接下来的事猜个大概。他笑眼弯弯地把手探向那物件,说: “拿出来吧。” 夷微垂着眼睛,小心翼翼地把物件掏出来,放在掌心。 是一个戒指盒。 “我、我计划很久了,也排练过很多次……但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时间。”夷微手忙脚乱地打开戒指盒,因为手一直在发抖,差点把盒子打翻落下山崖。 “买下它的时候,我还没退下神位,自以为不管现在多落魄,起码有个怒目明尊的名号在,还算与你相配。后来发生了那么多事,我变得一无所有,就……就有点想要退缩了。” 他把那枚戒指的全貌展示给宁绥看,一只手挠挠后脑:“我最开始把它跟那些杂七杂八的礼物放在一起,可一想到你基本把我忘得一干二净,邓老天师也不让我留在你身边,你以后也许会遇见新的爱人,我不想耽误你,便把它拿出来了。” 他的眼底闪烁着期待又羞赧的光亮,将戒指取出来,又牵住宁绥的手: “那个……既然被发现了,你愿意试试看吗?” 宁绥有心逗他:“试什么?戒指吗?” “是——不对,不子、不止是戒指!”夷微紧张得舌头打结,差点掉进了宁绥设的套里,深吸了一口气,才说出了那句在心底滚了几番的话,“我想问的是……今后的年年岁岁,朝朝暮暮,我可以一直陪在你身边吗?” 宁绥面上笑意清浅,眼波流转却比崖下的湖水更深幽。 他设想过千次万次这个场景,也考虑过到底是自己先开口还是夷微先开口,如果是夷微先开口,自己又该怎么回答。可真走到了这一天,所有的棋路都在那一双只有他的眸子里溃不成军,让他只想不顾一切地给出最热烈真切的应答。 万语千言都消融在彼此的唇舌间,无关情/欲的挑逗,也并非粗暴的占有,每一次有来有回的缠绵都恰到好处。有风掠过崖边,扑下簌簌落花,不远处,是乔嘉禾雀跃的大喊: “看啊——彩虹出来了!”
第106章 仙槎 八百里巍巍秦川。 脚下山峰陡峭如削,壁立千仞。时近正午,宁绥一屁股坐在山路旁的一块大石上,喘着粗气,但还是很有耐心地听夷微絮絮叨叨讲解旧日的昆仑山。 “原本的昆仑山在秦岭之巅,绝地天通后被一斩而断,一半留在人间,一半升入天界,算是人间与天界相距最近的地方。”夷微拧开一瓶水喂给他,而后两手叉腰,向着天上努了努下巴,“按我们现在的方位,头顶就是瑶池,我就是在那里出生的。也许是因为出生时恰逢瑶池莲开,沾染了池中莲的香气,所以体有异香。” “瑶池莲是这个味道吗?”宁绥忽而来了兴趣,确认也似地凑到他身边不停嗅嗅,两个人又顺势嘻嘻哈哈地抱在一起。 这一行只有他们二人,其余人留在附近休整。之所以单独行动,倒不是有别的原因,只是单纯因为夷微不愿意带他们玩。 “你在这里大喊一声,西王母会听到吗?”宁绥半开玩笑道。 “她只有设宴的时候会在瑶池久留,其余时候都在墉城中讲经或是会客议事,有时想起自己还有个养子,也会来逗弄逗弄我。墉城大概在……那个方向。”夷微指向对面的那座山峰,估量了一下距离,问,“还走得动吗?我背你过去?” “走得动。”宁绥冲他摆摆手,见他看上去颇有些落寞,又话锋一转,笑吟吟地,“但也不介意被你背着走。” 说说笑笑地,路途似乎也不再漫长。地形坎坷,宁绥反复念叨走稳些,夷微听得多了,坏心眼地作势滑一跤,双手却还稳稳地托着宁绥,引得宁绥无奈地撇撇嘴,胡乱地抓了一把他的头发: “幼不幼稚啊!” 今日阴天多云,理论上并不是一个适合观测天象的好时机。夷微仰头望天,良久,忽然兴奋地大喊一声: “我看到墉城的一角了。” “在哪儿?我怎么看不到?”五百度的眼镜也没能让宁绥看到些微昆仑仙宫的影子,急得宁绥一个劲儿地眯眼。夷微将他揽进怀里,手远远地指向天边: “就在那边。” 宁绥却还是什么都看不见。他开始觉得是自己不够高,踮起脚尖张望:“咦,在哪儿啊?你说个形状,我一点都看不到。” 身后的夷微却不再言语,只把下巴搭在他颈窝上。宁绥很快发觉不对,侧头温声问:“怎么了?” “阿绥。”夷微把他搂得更紧,脸颊在他侧颈蹭蹭,话音不再戏谑,掺了几许悲凉,“我就这么望着天上,望着曾经的家,但我再也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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