夷微攥住他的手:“但你还有我,不会是一个人闯了。” 宁绥定定地望着他,轻声问:“如果我混了一年,最后变成了个穷光蛋,你怎么办?” “再苦能有在蠡罗山里吃虫子苦吗?”夷微刮刮他的鼻尖。 “算了,能混一天是一天,一年以后谁知道是什么样。对了,你知道祈的本体是什么吗?”宁绥忽然问。 夷微稍稍瞪大眼睛,迟疑地摇了摇头。 “是……是只夜鹭……中华田园企鹅……”话才说了一半,宁绥已经笑得前仰后合。夷微虽然没理解好笑在哪儿,但看他收不住的笑容,也顿时忍俊不禁:“他可就在那边睡觉呢,你小声点。” 只是,一阵嘈杂刺破夜空,湖边影影绰绰的草木后,火光乍现,伴随着人们此起彼伏的愤慨叫喊。宁绥警觉地向远处张望,一群邻村的村民纷纷手持火把,成群结队地向他们这边拥过来。 “抓怪物啊!别让它跑了!” 夷微还没来得及抓住宁绥的裤脚让他冷静一点,宁绥便三两步跳下船:“走,过去看看。”
第103章 寄梦 时近深夜,嘈乱声很快消弭,四野唯余一两声悠长的蛙鸣,撕破了这雾一般浓稠的寂静。月光狡黠地穿云而出,宛若细碎的银箔,斑驳地洒在湖面上,闪烁着点点银色的微光。 夷微的反应速度还是比宁绥的步伐快一点,抢在宁绥起跳前抱住了他的腿: “别下去!那边是沼泽,你要是一脚踩进去,我就得像拔萝卜一样把你拔出来。” 湖边是一片齐腰高的芦苇荡,下面的泥水一起一伏,看上去的确是能吞人的架势。宁绥一个趔趄退回船舱,夷微长出了口气,道: “我看那村子在上游,我们划船过去吧。” “船是店家的,我们就这么划走?不太合适吧。” “早就跟店家谈好了,我本来就是想带你划船四处看看的。”夷微解开绳索,小船随波荡开,汇入水流,“坐稳了,可别掉进湖里,我不会游泳。” 宁绥瞪大了眼睛:“你不会游泳?” “鹰隼不会游泳不是很正常吗?”夷微耸耸肩。宁绥凑近一点,看着他划桨: “放心吧。我水性还不错,能自救。” 夷微闻言笑了笑,不再言语,只是继续划船。方才的喧闹声又一次从远处的渔村中传来,夹杂着几声狗的吠叫,两人目光交汇,宁绥打了个寒战,问: “你感受到有邪祟存在了吗?” “……年纪大了,单凭直觉已经感受不到了。”夷微摇摇头。 两人划了半个小时,终于来到了渔村附近。一队精壮的年轻后生手持火把四处搜捕,不待船停稳,宁绥便一跃而下,拉住一个青年问道: “这是怎么了?” 青年上下打量着他的装束:“外地人?” “是,来这里旅游的。” “我们村里的屠老汉死了。”青年掏出一包烟想跟他分享,被婉言谢绝后自己点起一支,“睡着的时候死的,死相……我说不出来。” “猝死?” “不像,他家就在那边,你要是胆子够大,可以自己去看看。”青年向着远处努努嘴。 “你们又是在做什么?抓怪物?”宁绥不依不饶地问。 “屠老汉的儿子说,起夜的时候看见那东西从他爸身上下来,八成有关系,我们才集结起来一起去追。我看见那东西了,不大,四个爪着地,像条小狗似的。” “也就是说,怪物直奔屠老汉的卧室,没有伤害他的家人?”宁绥若有所思,“死者什么来头?与人结怨过?” “你不知道……老头是我们村有名的走阴人。我看你是城里人,应该没听过走阴人吧?” 宁绥不是城市里娇生惯养的孩子,当然略有耳闻。走阴人,相传能穿梭于阴阳两界,与阴灵沟通,传递生死之间的信息。他自然而然地得出了结论: “那……会不会是走阴的时候出了差错,留在那边回不来了?” “不像。”青年慨叹一声,“你还是自己去看看吧,真不是我们装神弄鬼。” 虽然屡次因为爱看热闹引火上身,但满身伤痛依然影响不了宁绥的好奇心,以至于夷微有时都不免扶额叹气: “你要是真有九条命就好了。” 老汉家门外被全村的男女老少围得水泄不通,宁绥被夷微护着挤开周围的人潮,终于挤进门内。隔着堂屋望向卧房,一具干瘪的男尸直挺挺地平躺在床榻上,只露出一双脚和两截赤/裸的小腿,打眼看上去,那几乎已经不能算是人的腿和脚,完全是被枯槁得如薄纸一般的枯黄皮肤包裹住的骨架,皮下应该有的脂肪和血肉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宁绥不信邪地又往前挤了挤,终于在斜对面看清了男尸的全貌。整具尸体都像是被吸干了一样,死者的脸因为只剩一张皮显得格外狰狞,眼眶深陷,眼球早已不复存在,只留下两个空洞。家属们跪坐在死者旁边嚎啕大哭,不知是因为恐惧还是悲痛,抑或两者兼有,身体都控制不住地瑟缩颤抖。 “没有伤口。”夷微手托下巴,“背面也没有。” 真羡慕你们眼神好的人,宁绥暗暗发着牢骚。他踮起脚尖向内张望,问: “看出什么门道没有?” “没有,只知道人死了。” “这还用你说吗?”宁绥站得两腿发酸,后背的汗毛忽而一竖,他下意识地回头看,堂屋门口探出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脑袋,两只眼睛不住地往他俩这边瞟。 正当宁绥站直身子仔细分辨时,那白发脑袋似乎发觉了他的目光,一溜烟儿地消失在夜色里。 “站住!” 宁绥提剑便追,夷微一回头,发现没了人影,也抬腿跑出小院,追了上去。二人一路被引回民宿附近,郁郁葱葱的草木遮蔽了视野,再加上夜深昏暗,全然找不到那影子的半分踪迹了。 “……让它跑了。” 夷微似乎成竹在胸,他一把揽过宁绥的肩头,另一只手指向不远处的灌木深处: “看到那个神龛了吗?” 宁绥扶了扶眼镜,眯着眼看去,枝叶后的确掩映着一个方形的石头神龛,神龛中藏匿着一尊圆滚滚的神像。 “那是……土地?” “等一下,我试着把老头叫出来。”夷微蹲下身,一手叩了叩地面。而后屏住呼吸聆听四周的动静。 夜风打着旋,带起他如雪的长发,除此之外周身再无声响。 “没了?”宁绥好整以暇地笑着。 “啧,这么势利眼?”夷微加重了手上的力气,又叩了叩地面,“退休的领导也是领导啊……” “完咯,神位没咯,大家都不看你面子咯。”宁绥嘴上幸灾乐祸,手上却暗暗掐诀协助。两人又执拗地等了半个小时,小径尽头的草丛里终于钻出一个同样圆滚滚的矮个子身影,拉着另一个穿长袍的高个子,驱策着两条短腿“嘿咻嘿咻”地向他们跑过来。 因为跑得太急,那人站定时差点没刹稳,一头栽在夷微的小腹。而被他拉过来的长袍人则还算镇静,握着一柄玉如意,向二人一拱手道: “见、见过怒目明尊,见过北帝法官,老朽来迟了!” “你们俩这是……”宁绥一挑眉,”“大大怪将军和小小怪下士?” 矮个子的老头身着一身略显旧色的短衣,发髻简单束起,几缕银丝不经意间垂落肩头,手中握着一根雕刻精美的拐杖,拐杖头雕刻成龙头形状。他始终垂着头,不敢跟二人对视: “小的是邻近几个村子的土地,自觉微贱,有辱上神上使尊严,听召后便没有立刻现身,转去拉来了……城隍大人。” 一旁的城隍着一身华丽的官服,袍子上绣着繁复的云水图案。许是有些不满土地的回答,城隍蹙了蹙眉,但还是恭敬地又向二人拱手。 “现在是社/会/主/义,人人平等,神鬼也平等,别整那封建糟粕的一套。”宁绥固然听着烦,但一想到自己面对法官检察官好像也是一样卑微,言谈间必定会把自己贬低到尘埃里,忽然又有些共情,放软了语气,“附近总出人命这回事,你们知道吗?” 城隍和土地对视一眼,又都不自然地别开眼去,终究还是城隍挨不住压力,开口解释: “我虽略知一二,但也只是略知一二,至于后面的三四五六七八,老朽却是半分也不知了。” 宁绥知道他是在打马虎眼,亮出昭暝剑:“你说不说?” “我的姆妈嘞!”土地一跳就窜到了城隍脖子上,抱着城隍的脑袋不撒手,“饶了我吧我真不知道,我家那口子说北帝法官只杀不渡给我吓死了,所以我才拉着城隍来的,别杀我别杀我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就是个老头……” 城隍一面向二人尴尬地微笑致意,一面试图把土地从自己头上扯下来,“你给我下来!” “我们不杀你,只是要你把知道的都说出来。”夷微漫不经心地唱着红脸,但要是仔细看,就能发现焚枝在他身后蠢蠢欲动。城隍连忙打圆场说: “情况嘛,就是这么个情况,事儿呢,也就是那么个事儿,说白了其实啥也没说清楚,但总而言之呢,就是这么回事儿。具体细节嘛,也没必要深究,反正情况摆在这儿了,您心里都有个数,虽然这个数具体是多少,小的心里也没个准儿,但总而言之,言而总之,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懂的都懂,不懂的说了也不懂,所以也就不必多说了。” 宁绥哑然失笑:“你小子倒是会做官。” “据老朽所知,近日无端丧命的几个,都是在梦里去到了别处才被害,但苦于无法潜入他们的梦境,我们也束手无策。”城隍如实相告,“您二位此次前来,为的就是那九凤族长吧?九凤一族自从银瓶凼覆灭后,便一直寄居在村民们的梦境中,我想……也许与之有关。” “……梦中杀人吗?”宁绥陷入思量。恰在此时,喧闹声又一次响起,这一次多了些欢呼: “抓到了!” 他们闻声望去,只见在民宿的厨房窗外,趴着一个瘦小的影子。 那是个身量只到成年人胯骨的侏儒,偏偏长了一张满是皱褶的老人的脸,还生着一头白发。它四脚着地与村民对峙,却在偏头看到宁绥后收起前爪,乱蓬蓬的头发后,两只眼睛冒出欣喜的光亮,开口便唤: “妈妈。” 两个字像两颗珠子,干脆利落地坠落在瓷盘里,接连两声脆响入了脑,还未想明白意义时便没了声音。宁绥茫然地愣怔了一会儿才问: “……什么玩意儿?” “妈妈!”老太太蹦跳着跑过来,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袖,“我认得你,你就是我的妈妈。” “……呃,我不清楚你的意图,但也没有质疑你的意思,我只是想确认一下,你叫我……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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