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落下,在场的人俱是陷入了深潭般压抑的沉默。夷微垂着眼睛,手攥成拳,指甲深深嵌进肉里。末了,他抬眼与邓向松对视,一呼一吸都变得沉重: “时机到了,我会自行离开,不再打扰他的生活。” “一个月。”邓向松颔首,给出了最后期限,“还有那条应龙……” “我来解决,不会再牵连阿绥。” “道士,你疯了吗?”一向寡言少语的瞽率先开口。 “老头,我不是替大鸟辩解,但你想没想过小绥自己的意愿?他用命都要保护的人,你就这么把他们拆散了?”祈一时慌了神,急忙道,“连我都必须承认,如果没有大鸟,小绥和你儿子早就死了几遍了,哪还有你教训他的份儿?你不会真的以为你们是溯光的对手吧?” 然而,邓向松没有反驳,只是斜睨了他一眼,祈便自觉闭上了嘴。他们将目光投向夷微,只见他难以自制地战栗着,眼尾渐渐泛起红色。 可他到底没再争辩什么,鼻翼微微翕动,缓了半晌才缓缓道: “我的爱已经害死他一次了。” 一颗星子划过玄天,剪开了穹顶的一角,山下山上都归于沉寂。沐霞观中,只有北帝殿的七盏续命灯还闪烁着火光,映照出一张苍白枯槁的面容。 总有些人不愿夜太快消逝。 夷微自请守夜。他独自坐在棺旁,拉着宁绥的手,替他整理袖口的褶皱。 “今天是30号,我们还有一个月的时间。一个月后是公历新年,我记得你说过,想跟我一起去湾河旁边看烟花,听新年的第一声钟响。你说以往有很多情侣都会在敲钟的时候亲吻彼此,你只有在旁边羡慕的份。现在遇到了我,想和我一起把没完成过的愿望都完成一遍。” 他咀嚼着字字句句,最终扯出一个自嘲的笑: “我们只有一个月的时间了。” 眼眶又一次发热,他揉捏着宁绥的指尖,惭愧道: “我从没想过拖累你,真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为什么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所以,是为什么呢?人人都向往有情人终成眷属,可人人都当那些故事只是故事。如果命运的轨迹是注定分别,那相遇的意义又是什么呢? “这些天我也在努力地找原因啦,一直找到了几千年前。我想,如果不是我多嘴,非要向唐尧使者泄露天机,我就不会被贬下界,也就不会认识归诩,更不会认识你。共工举兵向颛顼发难的时候,我起码也能尽力从中调停,共工也许就不会去撞不周山了。不周山没塌,溯光就不会失去家人和同族,也就不会投靠颛顼被派去追杀九凤了。你看,如果不是我,这些事情都不会发生。” 世间绝望莫过于,追溯因果想逆转既定的结局,却发现一切从一开始就是死局。他嘴角强撑出的诙谐笑意终于渐渐崩解,泪水从眼中奔涌而出: “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我不该奢望你的爱,更不该妄图以一己之力对抗天命,我什么都不是,只是个狂妄的蝼蚁。” 他不想信命,可又不得不信。他已经与昆仑山划清界限,千年的画地为牢也几乎让他的名号在世间销声匿迹。离开了宁绥,他还能去哪儿呢?还有谁会在意他呢? 他将宁绥的手贴在自己脸颊上,带着不舍磨蹭着掌心: “快点醒过来,再看看我,好不好?” 北帝殿正对的前殿房檐上,祈和瞽并肩坐在一起。祈望着北帝殿中的灯火,抽了抽鼻子,慨然道:“他其实也挺惨的。” 瞽不予置否。祈抬起头,手指描画着满天星辰: “我们已经很久没一起看过星星了。” “三天前就看过。”瞽无情戳穿他。 祈无奈地翻了个白眼,控诉他的不解风情,又岔开话题问: “想好离开这里之后去哪儿了吗?老头不许我们回来看孩子,总得找点别的念想活下去。听说银瓶凼也不见踪影了,寸心那孩子又跑到哪里去了……” “她很聪明,自保不成问题。”瞽站起身,“该走了,重明发现我们了。” 可殿中的夷微仍然是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没有望过来。祈讶异问:“你怎么知道?” “你听,他都不哭了。” 日出第一声钟响后,邓若淳前来接替夷微,二人对视一眼,相顾无言。邓向松将徒弟们做早课的地点临时改到了前殿,也不许他们随意靠近正殿,以防他们毛毛躁躁地扑灭殿里的七星灯。 听到父亲单独把夷微和两个傩使留下时,邓若淳便隐隐猜到了父亲的用意和打算。 他对弟弟的这个“知己”并无意见,新时代的年轻人对于感情本就主张爱是自由,神又如何?印度人还会跟牛结发为夫妻呢。先前每次见弟弟看向夷微那温存的眼神,他都不由自主地生出一股带着些许落寞的欣慰来。 只是作为兄长,出于现实一点的考虑,总觉得他们不像是可以一起过日子的人。 何况在邓若淳的印象中,弟弟本身就是个现实又理性的人,他能被多巴胺控制着爱一个月、一年,可他不能靠爱过一辈子,激情总有消退的那一天。 至于为什么会像着了魔一样为爱奋不顾身,也只能解释为他克制了太久,想彻底做一回自己。 在夷微踽踽而行,将要离开正殿时,邓若淳终于没忍住,叫住了他: “喂,那个——” 夷微闻声转身,面上无喜无悲,只有两眼还是肿的,邓若淳更于心不忍了。 “那个……不知道我爸昨天跟你说了什么,你别放在心上,他没有恶意,我们都知道你对小绥挺好的。”邓若淳焦躁地挠挠后脑,“他……你知道,老人嘛,最大的愿望就是儿女平平安安的,人都有执念,就像小绥的执念是希望你好好的。” 说完,两人之间陷入了尴尬的沉默。夷微死水一潭的眼神因他的后半句而略生波澜,但终究什么也没说,回身离去。 “我帮不了你了。”邓若淳瞥向宁绥,“你自己活过来去跟爸求情吧。”
第90章 灯灭 每逢白天,沐霞观中便看不见夷微的身影了,他总是自觉躲到深山中,入夜再返回守着宁绥的肉身。自二人达成协议后,邓向松也不过问干涉他的来去。 而邓向松自己也无暇顾及宁绥的状况,一是他请天兵被反噬的内伤还没有恢复,又因为天冷偶感风寒,身体抱恙;二是时值紫微大帝诞辰,他作为掌门,需要主持祝寿祈福科仪。以往有邓若淳协助,他的工作量还算不上太大,但眼下邓若淳不放心其他人办事,坚决自己看护宁绥,所有的任务都压在了邓向松和郝思宸身上。 “年年过生日,过什么过,救不活就不给过。”邓若淳搬了个小马扎,坐在七星灯旁,跟乔嘉禾一起折法会要用的纸元宝。他瞥了一眼棺中看上去毫无起色的宁绥,嘴里愤懑不平地骂骂咧咧。 宁绥口中被塞了一撮符咒纸灰,肚脐上也撒了一把,据邓若淳说是有“防腐保鲜”的功效。观察下来也的确有效,宁绥的身体不仅一直完好,还保持着生前的弹性。 中天紫微北极大帝的诞辰,历来有农历十月廿七和四月十八两种说法。苦于这两个日子都有为数不小的信众上山朝拜,邓向松索性一年举行两次法会科仪庆贺祖师爷圣诞。而正月十五上元节则是紫微大帝下凡考校祸福的日子,算是北帝派旧的一年的总结,以及新的一年的展望。 “上元节祖师爷真的会下凡吗?”乔嘉禾不免好奇地望着正殿的北帝像。 “屁,一次没来过。”邓若淳不屑地摆摆手,“大过年的,为了他忙前忙后,他还不来,耽误我吃汤圆。” 乔嘉禾没忍住,噗的一声笑了出来。邓若淳拍拍她的肩头,示意她把手上的金箔纸都交给自己: “你去找思宸姐看他们做法事吧,现场有糕点糖果,记得给师伯带点回来。” 科仪在山顶的开阔地筑坛,因是庆贺祖师诞辰,所以采用了阴阳两利道场。乔嘉禾换上道袍,带了一瓶水,沿着麻姑山的山道攀至山顶。守在坛场外的道士见她如此装扮,心下了然,向她行了个子午诀,在前引路。 一般来说,善信想要参与科仪,都需要提前预约。香烟缭绕,钟磬悠扬,善信们手持香烛,在坛边翘首以盼。乔嘉禾跟随其他师兄,见邓向松身着紫色的高功法衣,头戴紫金冠,手执一柄铜铃与法剑,缓缓步入道场。郝思宸身着青色法衣,陪侍左右,两侧还分立着十几名普通法师,手持各样法器肃穆以待。 随着邓向松步入坛心,他手持三支香烛,点燃后高举过头,跪奏祝告,而后一声中气十足的厉喝: “开坛!” 他身后的法师们各就各位,有条不紊地取水、安水与荡秽。乔嘉禾混入人群中,踮着脚小声呼唤郝思宸: “思宸姐!” 郝思宸闻声望来,看见她后眼睛一亮,随后抬手指了指角落里的一张供桌:“等一会儿,那里有好吃的。” 乔嘉禾抓了一把瓜子,在屁股下面垒了两块砖头,乖乖坐在一旁。荡涤邪气后,邓向松扬起一面幡旗,挂起一张榜文,宣告科仪开始。所有法师齐齐排列在坛前,口中诵念经文。 耀目阳光下,邓向松的身形似乎略微晃了晃。乔嘉禾揉了揉眼睛,再看过去又恢复了正常。她以为是自己这些天泪水流得太多,眼睛花了,没有在意。 可她刚刚放下警惕,邓向松便如枯木似的,一下直挺挺地栽倒在地。郝思宸首先被惊动,一个箭步冲上前: “师父!” 正午将至,邓若淳把一箩筐的纸元宝搬到一旁,抖抖道袍,起来活动下身子。他才将小桌板收起来,前殿便冲进来一个矮胖的年轻道士,一把扯破了正殿的围栏。邓若淳见状忙开口: “哎,你干什么,谁让你进来的?!” 矮胖道士气喘吁吁的:“大师兄!不好了!掌门师父在道场上昏倒了!” “什么?!” “山顶没信号,消息发不出去,景慧师姐让我来报信。她说她送师父去医院,你赶快到山顶继续主持斋醮!” “好,好,我知道了。”邓若淳顿时心乱如麻,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吩咐说,“你坐在这里,看好七星灯,一盏都不能灭,谁靠近都不行,要是灭了我要你好看!” * 邓向松突发疾病,引得道场一片哗然,观中几乎所有弟子都被邓若淳带到山顶维持秩序,唯有矮胖道士被单独留下看护宁绥。平日里他们就鲜少与宁绥这个特立独行还总不着家的道观异类接触,没建立多少感情,如今面对一具尸首,更觉得心惊胆战。 冬天太阳下山早,直到云色渐渐变得黯淡,邓若淳都没有回来。矮胖道士缩着脖子,战战兢兢地斜睨了宁绥一眼,看他虽然死了也有几天,但面容依旧鲜活如初,身上西装革履,竟像是睡着了一样。道士不由得打了个寒战,自言自语:
福书网:www.fushutxt.cc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110 首页 上一页 87 88 89 90 91 92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