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觉得自己多半是疯了,但无所谓。 有一个人躺在血泊里沙哑地笑了。笑声引得白无辛清醒了些,他抬头看过去。那人仰面躺着,一只眼睛被捅瞎了,就把剩下的另一只眼睛瞪得极大,死盯着天花板大笑着。 “你以为,你,报仇了!?” 他断断续续地扯着嗓子,声嘶力竭地大喊,“你当,自己,是什么!英雄吗……啊!?” “小瞎子……死残废,狗瘸子!!” 村人的胸口剧烈起伏着。他张大嘴,用力地喘着气——他上不来气了,不知道是被白无辛气的,还是伤到了什么地方。 他大笑着说:“因为你……就是,因为,你!你以为,他为什么……不跑了,要回来……” “他被杀,的时候……自己说了,”村人咽了口血沫子,“他说……” ……他说。 他说,因为我哥腿脚不好。 他说因为他跑不快,他身体不好。 他说我哥不愿意死得下贱死得脏,他想干干净净,他想站着。可是这儿有一群畜生,不会让他站着的,没关系,那我就替他下贱。 他说我当我哥的垫脚石,你们谁也别想让他跪下,谁也别想拿他换米。 村人说完就哈哈大笑,他大骂着,骂白无辛自以为是,猪狗不如,难听的字句嘶哑得像外面的雨。 “你怪,怪我们,干什么!?你有什么,可怪的……不都怪你,自己!”那村人说,“你若不是个……瘸子,你若,能跑得比他快,你若不是这妖孽模样,你若不是个死残废蠢瞎子……你俩何至于此!?” “都是你害的!” “都是——” 白无辛拖着沉重的脚步走过去,一脚踢在他脸上。 那男人当场便昏死了,一个字儿都再说不出来。 白无辛拖起他的后衣领子,把他拖了出去,暴晒在外面的雨里。 他又拖着残废的腿,慢吞吞地回到屋子里。 他看着屋子里的人,又看了看地上煮好的肉,强烈的反胃感涌了上来。 他狠狠给了自己一巴掌。 不解气,他又再次狠狠抽了一下自己。 直到反胃感全消下去,他才收了手。 站在原地想了想,他再次一瘸一拐地走出了门去,回到自己的小茅草屋子里,把当年裹行囊用的麻布翻了出来。 离开时,他四处环顾了一圈。家里和他跟陆回上次一起离开的时候变了很多,这几日下的大雨把房顶上一半的茅草都给浇掉了,整个房子一大半都是露天的,滂沱的雨下得很厉害,轰隆隆的,跟打雷一样。 白无辛看着这一切,风把他乱糟的头发吹得轻飘。 他看着桌子,凳子,墙角,还有破掉的房顶。 他想,桌子是陆回做的,料子都是俩人上山一起去砍的柴。房顶上的茅草一开始铺不好,早上的时候总是从房上滑下去。陆回怕白无辛摔下来,不让他弄,总是自己爬到房顶上去铺。 白无辛爱坐在屋子里抬头看他忙活,陆回每次一低头跟他对上眼神,也不说什么,只会朝他一挑眉,嘱咐两句废话,就回头继续铺他的茅草。 可是滂沱的大雨浇掉了茅草。 哪里都没有陆回,哪里都是陆回。 白无辛心里激不起任何尘埃地看着这一切。很奇怪,他甚至一点儿眼泪都流不出来,他不知道这为什么。 他还是觉得自己疯了。 只是雨好像下大了,风也大了,吹得他整个人都很冷。 他带着翻出来的破麻布回了村长屋头里。村子里其他人听到动静都跑过来了,正在屋里关切询问那些人,有人还正咬牙切齿地骂他是个疯子。 白无辛一进屋子,这些人又立刻噤了声。 所有人都立刻连连后退,惊恐万分,紧闭着嘴巴,一句话都不敢当着正主的面说。 白无辛沉默地走进来,走到那洒了一地的煮肉前,跪下去,慢慢地把那些肉块捡起来,放进行囊里。 捡够了,他又往后边爬过去,爬到一开始他进来时踩到的陆回的血上,他们杀他时剃掉肉后的零碎骨头掉在这片地上。 白无辛把这些也捡了起来。还有陆回一直带着的,很久很久以前,他小娘留给他的一方小帕子。 肉香味混着血腥味,恶心地在鼻尖上萦绕。白无辛越倒腾这些,手就越抖,脑子里嗡嗡作响,乱七八糟,过往不停回旋在他的脑子里,让他想死的和让他想活的都一起交杂着,笑声哭声各自回响。 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猛烈,占据了他整片脑海。 白无辛两手猛一拍地面,气喘吁吁地大喘气。 他头晕目眩,手抖着,饿得要死,却十分想吐。 他撑着地面的双手痉挛颤抖着缩紧,握成拳头。 他受不住了,他咚地一声把脑袋磕在那片鲜血之上,两手死死抠着地面,从喉咙里挤出撕心裂肺的惨叫。 “哥。” 有人叫他。 白无辛回过神来,往旁一看,陆回站在那儿。 方婶子吓得泪流满面地站在他后面,所有人都被他的发疯吓得不轻。 只有陆回很平静。他跟以往一样,很淡定地向白无辛伸出手,说:“回来吧,火要烧大了。” “——你不是怕晒吗。” 白无辛眼睛里的神采这才回来了。 他看着陆回,后知后觉地想了起来——对了,都结束了。 几千年都过去了。 白无辛一声不吭地把哭丧棒收了起来,拍着手上的灰,走回到了陆回旁边。 陆回一手拉过他胳膊,另一手随便一挥,那片蜡烛烧起来的火海就熄灭了。 村人们胆战心惊,白无辛一过来,他们就纷纷往后退,又警惕又害怕地盯着他,但没人敢说话了。 白无辛小声嘟囔:“人这东西就是欠儿,之前得得瑟瑟的,发一次疯就没事儿了。” 陆回撇他:“少说两句吧。” “本来就是嘛。”白无辛说。 陆回叹气,拍拍他的脑袋,转头道:“看样子,你们自己也是真知道供的不是菩萨,对吧。” 方婶子低下眼神闪躲着,点了点头。 “也是,又不傻。”陆回说,“一个菩萨还要你们用阳寿和气运养,是个人都知道这里面有鬼。” 村人们不敢吭声。 陆回说:“但是邪祟就是邪祟,该收就是要收。我们也查过你们家里出现的死者了,没一个在阳间的,现在都在地府有名有姓地等轮回。所以,估计你们家里的都不是真人,只是幻影。” “我也知道是幻影。”一个村人嘟囔着,“幻影……那至少也是幻影呢。能看着幻影就行了,管他那么多呢。” 陆回说:“不行,死人的幻影,你怎么知道他会不会害你?他可不是你真爹。万一那邪祟让个煞形装成你爹的样子趴在你枕头旁边,第二天你可就见你真爹去了。” 村人委屈巴巴道:“可是,幻影也好,我就是想见我爹……” “谁不想见见死了的亲人?”陆回说,“你可以去大街上问问,谁家都有死了的亲人,谁都想见。” “可不论有什么办法,有什么法术什么科学技术,死人都回不来。哪怕是给你做了幻影,他一定也不能跟你出门,不能每句话都准确地回应你,不能做这个不能做那个,所以不论怎么样,人死了就是死了,你做什么都回不去的。无论你用什么来取代,始终都有空缺,你怎么做都填补不了了。死亡是人生的一部分,你必须接受。” 村人很固执:“可是,只要能见到我爸,幻影也行……” 陆回叹气,说:“说好听了那是幻影,说难听了,那就是个鬼影。你在你屋头养了个跟你爹没有任何关系的鬼,你懂吗?” 村人哽了哽,不说话了。 “总有人会先走的,”陆回说,“遗憾和痛苦是常态,死亡更是一定会面临的劫难,无论是对自己来说还是对他人来说,根本没人能逃开。你不能因为自己会痛苦,就当成他没有死。” “就是这样。”白无辛补充道,“所以,这个鬼佛菩萨我们一定要收。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就交代了吧。” 村人们互相看了一眼,又看了看地上那个已经碎成渣了的菩萨像。 方婶子抿了抿嘴,皱紧眉头,终于说:“那你俩跟我来。” 有人大惊:“方婶!?” “方婶,你认真的吗!?” “你真的要让他们收走菩萨!?方婶你没事儿吧!” “你犯什么傻啊方婶!” 有人冲过来,抓住她的肩膀不停摇晃:“你疯了吗婶子!就算是幻影鬼影,菩萨也是帮我们把死了的人带回来了啊!能见着他们都算是菩萨大恩大德了,这不是你总说的吗!?” “就是啊,就算现在菩萨碎了,只要跟菩萨好好解释解释,肯定有办法的!菩萨又不是不讲理,他能理解的!” “对啊对啊,老孙也是!老孙那么神,肯定等到明天一早,又能变魔术似的出来的!” 白无辛有点儿受不了了,道:“你们给死人烧过钱吗?” 此话一出,村人们都愣住了。 他们面面相觑了下,有个人站出来,支支吾吾说:“烧、烧过啊。” 白无辛横他:“说实话。” 他挺直胸脯:“烧过!” 白无辛:“你撒谎。” “……烧过!!” 白无辛冷笑:“假的吧?” 那人脸憋红了,怒道:“我说我烧过怎么就是假的了,你这人有病吧,别人说实话你还不——” “你叫李鸿泉,你奶奶叫吴兰芬。”白无辛淡淡道,“据我所知,她在地府是每年领着补助过活的,已经有几十年没人给她烧纸了。” 李鸿泉愣了。 “所以我才说,你们不要因为自己会痛苦就把别人当没有死。”陆回垂眸道,“不烧冥币,在下面也是会穷到吃不上饭的。” 大家又再次沉默了。 方婶子站了出来,对他俩招了招手:“跟我过来。” 两人跟上她离开了。 庙里的一群人都没有走。大家静静地站在那里,气氛很尴尬,也很沉默。 所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去看看地上的碎石头堆,和早已经不烧了的那片蜡烛。 半晌,有人喃喃着说:“我姐……在下面,会不会……也好几年都吃不上饭了啊?” 没人回答他。 - 方婶子家离菩萨庙倒是挺远,走了十来分钟才到。 她把俩人领进屋。屋子不小,两个房间,都是大炕沙发和电视的配套,左边那间屋子里还多了一套书桌椅子。 一个卧房里有个老头在床上四脚朝天地躺着,另一个房间的桌子前面坐着个披头散发的白裙子女孩。 两人都那么定定呆着,也不动,也不说话,眼睛瞪得跟乒乓球似的,很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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