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凤那时在擦剑,头都没抬:“问这个做什么?有事?可以跟我说。” 孟四郎摇头:“不是……我有话要跟师尊说。” 玄凤擦完剑了抬头看他:“跟我说也是一样的。” 少年鼓着腮帮子瞪眼,最后还是没忍住,可能是觉得师兄是可以相信的吧:“师兄……” “师尊是不是,不喜欢我?” 他倒是把玄凤给问住了,无情道修士琢磨了半天也没琢磨出来他为什么会这么想,然后就直接问了:“为什么这么想?” “那为什么师尊这么久了,都没来见过我?” “为什么你有师尊起的名字,我却没有?” “……” 玄凤愣了很久,最后只给了他一句:“…不知。” 孟四郎有些失落,玄凤难得发了善心哄小孩:“说不定等你修为高了,师尊就会见你了。” 少年的眼睛一下见亮了,鲛蓝色的瞳仁闪着细碎的光点:“真的吗?” 假的。 “…不知道。”玄凤如是道。 那时谁也没想到,玄凤这一句话,会害得孟摧雪陷入心魔。 十年倏忽,昨日别离久。 孟四郎已经十五年没有见过谢蓬莱了。 玄凤也没想到自己忽悠人的一句话能被人牢牢记住整整十年,孟四郎修行很刻苦,比起玄凤当年有过之而无不及,所有人都知道蓬莱掌门的两个徒弟都是天之骄子,天赋卓绝,可没人知道天赋卓绝的孟四郎暗地里接任务不要命,事务堂的掌事也被他用掌门亲徒的身份勒令不许往外说——他每次接取的任务,都在越级。 他着急去见谢蓬莱,整整十五年,他记忆里的蓬莱仙人的身影都已经模糊了,唯有一双金银色的异瞳历久弥新,经久不忘。 他快忘了谢蓬莱的样子了,只能在天下众人之口来听取那人现在是什么样,他们说他诸般好,孟四郎也忍不住的高兴,可高兴之后便是莫大的空虚。 谢蓬莱在世人口中是温良的,是温柔的。 可这样的温柔,为何他从未见过? “……” 是不是……他真的不讨人喜欢?所以谢蓬莱才不愿意见他? 他在努力了,他已经很努力了,他一直都在拼命,好几次险些把命都搭进去,人人都称赞他,人人都敬仰他。 为何只有谢蓬莱看不见他? 不,一定是他还不够努力,一定是他还不够强。 他要足够强大,强大到谢蓬莱睁开眼就能看到他。 可是…… 他这份感情,真的对吗? 师徒之间,会有这样的感情吗?
第91章 摧雪 孟四郎又下山了。 这次的任务很难,他向师兄讨了件法器,玄凤想了想,扔给了他一把剑。 名剑青霜。 师兄对他很好,他知道,师尊对他不好,他也知道。 可他就是想去找谢蓬莱,哪怕他从来没见过世人说的那些温柔,谢蓬莱也是极好的。 只是,谢蓬莱好像从未看过他一眼。 山不就我,我去就山,孟四郎是这样想的,他足够强大就可以走到谢蓬莱身边,哪怕谢蓬莱已经忘了他了。 总之,谢蓬莱能收他做弟子,总还是不一样的吧? 更何况…… 孟四郎抚摸了一下自己的心膛,紧了紧腰间的青霜剑,走进了那片密林遗迹之中。 这片心意,等走到谢蓬莱身边了,再告诉他吧。 只是那时他没想到,这片不知道究竟是否是真的心意,往后百年,都不可能再说出口了。 孟四郎差点死在那片密林遗迹中。 他不知道,这片遗迹太大,当时来踩点的弟子根本没敢往里怎么走,只在外围绕来两圈就把任务给报了上去,导致等级虚报,孟四郎接了他根本处理不了的任务。 昏天暗地,走石飞沙,孟四郎不知道他面对的是他根本对付不了的凶兽,他只觉得是自己太弱了,是自己没本事,是自己没准备充分。 凶兽近百年没吃过人,一见血就必须要吃到嘴,孟四郎到最后浑身都是血,拄着剑都跪不住,他脱力的靠在一棵巨树之后,颤抖着手用逶迤的雪将自己埋起来,希望能多躲一段时间,他已经放了求救信号,说不定能拖到玄凤发现不对而找来救他。 他不甘心就这样死在这里,他想回太华。 他不想死在冬天,他讨厌冬天。 明明好不容易才走出了乌衣巷漫长到没有尽头的冬天,他不想就这样回到独身一人的风雪之中。 什么时候都可以,唯独不能,唯独不能死在冬天。 绝对不能! 于是他尽可能的屏住呼吸,他甚至能感觉到那畜生有好几次都从他面前经过,腥臭的血腥气都喷洒在他身上,呛得他头晕眼花就要握不住剑。 他快要没有力气了。 他快要失去意识了。 玄凤…怎么还没来…… 连玄凤都不想管他了吗…? 不。 不能死,不能在这里死! 那就拼一把! 像是回光返照了一般,青霜剑光骤然暴起,下一瞬便狠狠扎穿了在此逡巡的凶兽的咽喉,剑光凛冽,但比清光更亮的是青年那双灿然恍若星子一样的灿蓝双眼。 满含死志,但明亮到刺眼。 就像流星,只亮一瞬。 “谢蓬莱。” 我应该是爱着你的。 这是他倒在雪地里之前的最后一句没说完的话。 凶兽被他激怒,一爪将这渺小脆弱的人类踩在自己脚下,它被刺伤了喉咙,只能发出嘶哑难听的吼叫声,震得孟四郎耳孔渗出血,脑子里只剩下不休止的嗡鸣。 就……只能到这里了吗? 还是…不甘心啊…… “……” 他什么都听不到了,只剩下吵得头痛到嗡鸣,他感觉自己的灵魂越来越轻,好像就要这样,变成一片细雪,缓缓的飘到天空上。 结束了…吗? 他还……没有一个名字呢… “摧雪。” 或许是心有所念,便有所现。 有人来了。 像是一道清亮的剑鸣,孟四郎最后失去意识前听到了他朝思暮想十五年的声音。 是谢蓬莱吗? 他不知道,但他希望是。 匆匆去留无别意,爱愈痴痴,岁岁相思。 至少,他有名字了。 那时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像是着了魔一样,莫名其妙的就把“摧雪”当成了谢蓬莱给他的名字。 为什么呢? 明明最讨厌冬天,却偏生选了个“雪”字。 摧雪,摧霜折雪,消弭冬天。 他是…孟摧雪。 他的天上明月听到了他的请求,来带他回家了。 孟摧雪是在枯桐殿醒来的。 他猛地从榻上弹了起来,动作间牵扯到了伤口,还没来得及冷嘶出声就被他的师兄一把又按了回去,玄凤冷冷的看着他:“别动。” 孟摧雪睁着眼看他,眨了眨眼,“哦”了一声。 “胆子大了,敢去找死了。” 孟摧雪悄悄目移:“…没有,这是个意外。” 意外之喜。 玄凤看他明显没有悔改的意思,也懒得多说什么,只叮嘱了他以后不许接越级的任务,不许一声不吭就去犯险,然后看半死不活的师弟已经神游天外,皱着眉头问他:“想什么呢?听到我说什么没有?” 明显是没听。 玄凤不想管他了,起身就准备走,可他刚站起身就又被扯住了衣袖,孟摧雪咳嗽了两声,眨了眨眼问他:“师兄。” “我有名字了。” “师尊说,我叫摧雪,好听吗?” “我也有师尊起的名字了。” 其实那时玄凤的脸色已经很怪了,只是他实在太高兴了,所以他并没有察觉到,玄凤眼角眉梢的那一丝不忍。 孟摧雪刚把伤养好就去蓬莱峰找谢蓬莱了,这次他记得很清楚,那是个蓬莱峰难得没有落雪的冬天,他踩着青霜剑落在蓬莱山巅,慌慌张张的还差点栽进一片蒲公英里,沾了一身的雪白绒花,像粘了不会融化的雪。 他在山巅徘徊了很久,最后终于鼓起勇气,敲响了蓬莱居简陋的木门。 屋内仙人的声音平平淡淡,毫无波澜:“何事?” 孟摧雪用尽浑身力气保持着镇定:“弟子孟摧雪,求见师尊。” “孟摧雪?”面前的木门被从里拉开,高他一头的仙人垂着眼看他,似乎有些疑惑,“你为何要叫摧雪?” 孟摧雪愣住了:“密林遗迹时,不是您……” 他话没说完,就被谢蓬莱打断了:“‘摧雪’是吾剑之名,你为何要叫这个?” 摧雪是…剑名? “那、那时您说的摧雪,其实是召剑?” 孟摧雪连呼吸都放得极轻,求求老天,告诉他不是这样的,行吗? “不然呢?”谢蓬莱语气还是淡淡的,“不过你若当真喜欢,赐予你做名字也未尝不可。” 孟摧雪没有回答,他的目光越过谢蓬莱,看见蓬莱居中搁在剑架上那柄如霜似雪的灵剑,安静的可怕。 过了半晌,他才又开口:“…谢蓬莱,你从来没有告诉我过,你的剑叫摧雪。” “你什么都不告诉我。” “你也不来见我。” 轮到谢蓬莱不解了:“吾…没有说过吗?吾以为你知道。” “吾也没有不见你,吾只是忘记了。” 他只是把他忘了。 孟摧雪没再说话,他垂着头默了许久,忽然闷笑了一声,抬眼看向谢蓬莱,深深的行了一礼。 “弟子孟摧雪,多谢师尊赐名。” 谢蓬莱。 你把我忘在冬天里了。 我恨你。
第92章 入魔 那次以后,孟摧雪许久不去蓬莱峰。 他想恨谢蓬莱,可每当他下定决心要摒弃一切时,一双金银色的异瞳总会破开茫茫风雪,刺痛他的胸膛。 他根本恨不了谢蓬莱。 风雪长亭的初见一眼太过惊鸿,以至于孟摧雪反复嚼尝十余年,已经熬成了疤,酿成了毒,煎熬五脏,炙烤肺腑。 痛。 他回到栖凤山后,浑身都痛。 谢蓬莱根本不在乎他。 天下修士皆识蓬莱摧雪剑,唯独蓬莱亲徒孟摧雪一人不知。 谢蓬莱以为他知道,笑话,他上哪知道?他原本只是一届凡人,怎么可能知道独步天下的蓬莱仙君,摧雪剑仙? 可就是这般冷漠无情之人,他却斩不断,放不下,割舍不了,牵挂难捱。 十五年太长,足有他半生,思念和爱慕已经成了习惯,缠进血脉难舍难分。 当爱已经成了本能,一点痛苦就变得格外刻骨。 爱不纯粹,恨不真切,这就是孟摧雪的半生的开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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