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是感受到他佯装镇定之下仍未消退得惊惶,明夷按住了他拿梳子的手,试探道:“能不能告诉我,你梦见什么了?” 嬴光更不能将梦中场景与心中私欲宣之于口,便用缄默回应。 好在明夷一贯知进退,不会追问,只笑着宽慰:“不想说,那就不说了,我还是下去倒杯热水给你?喝了好好睡一觉,一定不会再梦魇的。” 嬴光反扣住他的手腕,依旧不改口:“不要。” “那我总要下去睡觉吧。”明夷有些哭笑不得。 嬴光得寸进尺,这次是故意摆出可怜的神态:“看在我刚做了噩梦,哭那么惨的份上,留在楼上陪我行不行?我可以睡地板。” 明夷无奈道:“那我总要下楼换件衣服,这可是你哭湿的。” 嬴光火速从一旁的衣柜里薅出一件衣服:“穿我的就好,我不介意的。” 被握到手疼的明大人:…… 由此观之,这位魁梧男子今夜一梦,怕是降智十年。 【作者有话说】 关于羁绊:羁绊在中文语境中没有现在很流行的“描述人与人之间深刻情感联系”的用法,而是带有十足的贬义色彩,它的近义词应该是拘束、束缚(可见<安塞腰鼓>刘成章著,‘容不得束缚,容不得羁绊。’) 今吾子已贯仁谊之羁绊,系名声之韁锁。——《汉书叙传上》班固 世上更无羇绊事,壶中别有自由身。——《能改斋漫录神仙鬼怪》吴曾 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沈园二首其一》陆游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和子由渑池怀旧》苏轼 是谁以为嬴光要表白了?嗯嗯嗯? 第44章 棋逢对手 这一次,似乎是怕嬴光还沉浸在噩梦的余威里,明夷醒得还是一样早,却没有提前下楼,而是洗漱完后又回到床上,搭好被子,顺手拿起嬴光放在床头柜的一册书。书的装订很粗糙,不像是正规出版读物,封面也没有字,翻开扉页,只见黑色油墨印章盖上去的四个大字:内部用书,右下角还有一枚端正的大红公章,醒目地标着嬴光单位的全名。明大人并无“内部资料”的概念,见这公章长得圆墩墩的,还要腹诽一句好难看的钤印。 再翻开下一页,明夷却住了手,犹豫着是否还要继续阅读。 封面缺失的标题印在扉页之后。 列国人物专题史研究工程——旬恢墓发掘工作阶段性报告(后附出土文物扫全览)。 他知道嬴光前些日子出差去了离国故地。离国只是一个小国,与大泽国都相去不远,明夷料想嬴光也许会去,上次老刘说起旬恢帛书的出土就已经证明了这点。他还以为他们是在兰台旧址找到的帛书,却不想竟然是旬恢的陵墓重见天日。 思忖良久,明夷还是将纸张拨到下一页。他想看看,如今后人眼中的旬恢,是怎样一位帝王。 这是一篇用词考究的官方报告,风格有些类似明夷过去写的史料辩证,标题下的署名第一个就是嬴光,目光触及这个名字,明夷忽而不着痕迹地勾了勾唇角。他虽年方弱冠便执掌兰台,各类史料书籍的考校编纂也多有赖年长的书吏,像这样牵头一次考校工作,也要等到三十岁之后。而嬴光现在就能带头做这样的工作,可谓雏凤清声。 报告以旬恢墓为题,却不是从旬恢写起,嬴光交代研究背景后,先写墓葬形制与等级,又分门别类介绍了随葬品,将文物如何反映大泽的经济、社会、宗教、礼法写了个遍,才顾得上对墓主人的介绍。简单带过旬恢生平,嬴光着重分析了推翻大泽统治的失照为何会以诸侯规制下葬旬恢。其中提到失照宽容厚德,短暂的统治以“仁政”、“德政”为后人所称颂,他们推测,失照出于建立威信的需要以及对大泽国民的安抚,选择了按诸侯礼制埋葬旬恢,又提到《列国通志》记载失照曾为父母修皇陵、追封帝后,指出他故意按诸侯礼制下葬旬恢,应含有一定为父母复仇的动机。 他们根据史实研究出的结果不错,却不全面,因为《列国通志》并未记载,唯一知情的明夷也不曾与旁人言说——旬恢能葬入大泽皇陵,是明夷在失照从大泽兰台回巽京时,提的最后一个要求。 那时他只求了失照两件事,其一,留旬恢全尸;其二,哪怕是用庶人规制,也要将旬恢葬入大泽皇陵。 他的原话是:“陛下若是为难,臣可随陛下一同回京。” 失照当时是强忍怒火的表情,忍着忍着却眼眶湿润,在明夷看见他落泪前转过身去:“不必了,朕会厚葬他。明哥哥……等我下次来接你吧。” 明夷收回散漫的思绪准备继续看后面的内容,下一页却突兀地贴了一张便利贴,上面是嬴光狂放不羁的字迹。上面只写了三个词语,一共六个字,嬴光在“厚葬”上打了个勾,又在承诺上打了个半勾,用箭头指向最后一个词——“凌迟”。 明夷顿时神色一凛。 他确信旬恢的死因只有他与失照能说出来——暌料理旬恢之事,用人尽是不识字的哑奴,若他能察觉到自己动的手脚,恐怕就连明夷也不会知道。失照的亲卫是一百个这样的哑奴,实则有一百零一个,其中有一对双生子,就是明夷安插的眼线。 如失照所料,明夷果真能知晓此事,而在失照看不到的地方,明夷陋居素服,为旬恢守了三年孝。 将话再说回来,嬴光根本无从得知旬恢真正的死因。 明夷捏着那张便利贴,凝眉看着嬴光平静的睡颜。 身在宫廷,又宦海沉浮多年,明夷对自己做事的谨慎和干净程度有绝对自信,也相信失照至少不会同旁人宣扬此事。左思右想,他也想不通嬴光究竟为何会莫名其妙在这张纸上写下这几个词。 一股说不清的混乱感将他包裹起来,有一瞬间,他看向嬴光的眼神解离出陌生与荒唐。虽然嬴光的表现的确看不出任何破绽,但既然自己作为地缚灵千年不化的事都能发生,那失照转世回到自己身边,是否也不无可能?他不敢深想。若自己与嬴光并非倾盖如故,而是故人重逢,那对他来说大抵才是杀人诛心的万劫不复。 明夷匆匆向后翻书,快速扫视剩下的每一页,全然不觉身侧的嬴光原本紧闭的双眼,悄悄睁开了一条缝。 眼看明夷就要翻到附录,嬴光猛地想起自己激情注释五百字的旬恢骨殖就在附录第一页,瞬间想跳起来抽自己一巴掌,忙假装翻身扯掉明夷的被子,又咳嗽两声假装要醒,吸引他的注意。 明夷果然上钩,当机立断合上书物归原位,从枕下摸出手机随便点开一个图标,再偏头就对上嬴光故意摆出的睡眼惺忪的脸。 “你醒了,昨夜睡得好么?”他想对嬴光笑一笑的,奈何有那样的想法之后,笑意就再也不能直达眼底。 嬴光觉出他的不对劲,还以为他是不知道旬恢被凌迟的真相,更想抽死自己了。 “我……我昨天晚上没压着你头发吧?”他只能发动没话找话大法。 明夷看了看两人睡前分出的楚河汉界,只剩不到一掌宽的遗址:“我说没压到,你信么。” 嬴光尴尬地掀开被子下床:“我去刷牙,现在还早,你早饭想吃什么?” “你做自己的那份就好。”换作平日明夷定会用最快的速度决定点什么菜,今天他却没什么胃口。 嬴光顿感不妙,他对自己的厨艺也是很有信心的,至少对付这位连土豆西红柿都没吃过的老古董的胃绰绰有余,这些日子明夷的胃早就比它的主人跟嬴光还要一条心了,一顿饭都解决不的问题,那就真的是很大问题了。 “多少吃点吧大人,我的厨艺难道比不过三千年前的祖宗们吗,真这样的话那中国菜早完蛋了。” 明夷的眼神软了一些,是啊,嬴光说得对,他是一个和他们都不一样的现代人,怎么会是失照呢?他还真是瞎了心,昏了头了。 “你看着做吧,”明夷想了想,还是给了一个确切的回答,“等等,我想吃捞面。” “知道啦,”嬴光如释重负,弯着眼尾,“不要葱花不要肉末,少放盐多加香菇酱。” 明夷忽然也笑了一下,问道:“都记住了?” 嬴光揉了揉眼角:“这么多年,也就给你做饭能点菜,都记住了。” 说罢就进了浴室,洗漱完还顺便把明夷被他弄脏的衣服洗了拿下一楼去晾。 家里原先有一台烘干机,没用两次就坏了。嬴光也没再买新的,不知道从哪里翻出一个老式晾衣架,那以后两人的衣服洗了就晒在院子里。明夷每每从楼上窗户看下去,都能望见那一排迎风招展的衣服裤子,当然还有纯棉男士内裤——这也算明大人接触到的新事物之一。他下楼打开电视放着百家讲坛当背景音,侧耳听了一会嬴光在厨房摆弄锅碗瓢盆的声音,突然涌起一股强烈的不真实感,没多久又背着手转移阵地,上院子里喂鱼去了。 经过那排晾衣架时,他又一次感到那样的不真实。回眸望了一眼晨光熹微中熠熠生辉的门楣,上方的牌匾清晰地提示他,这是兰台,是他曾经值守二十载的地方,甚至他本体长眠的陵墓还在古楼后不远处,被强行暂停的时间让它丝毫不曾改变。 可这兰台又实实在在地,哪里都与从前不一样了,比起从前,添了许多生活的痕迹,添了那些奇形怪状的家电,添了比凭几舒服几千倍的懒人沙发,还添了一个会做饭的守陵人。 兰台处处皆是变化,就连他自己,好像也已经不是当年那个自刎的明夷了。 【作者有话说】 嬴老师差点聪明反被聪明误啊,恨不得马上跪下来求明大人不要瞎想 求评求收求海星(o^^o) 完结指日可待 甜甜的番外主题都定好了,兰台全文不入v噢 第45章 爱一个人 十天说到底没有多久,长假磨去七天,又调休一天,再加两天班写报告,也就过去了。可惜世上的折磨还有缓刑这种说法,李三宝临时来电,行程推迟一天。 在单位熬到十二点的嬴光盯着墙上的挂钟走过十二点,关掉手机静音。李三宝只说让他等,却没说具体什么时候到,修道之人大多作息规律,更别说李三宝还可能在回来的飞机上,深更半夜,嬴光也不能打电话去问。 结束一天的工作,这会也困得快睁不开眼了,但在宿舍简陋的单人床上,他忽地就辗转难眠起来。翻过国庆,北京的夜间气温基本在两位数以下徘徊,单位的薄棉被已经不太够暖,旧楼里只比嬴光小两岁的窗总有一道缝隙关不紧,风声穿透缝隙拉扯出难听的嘶鸣,令听者又产生更冷的错觉。 连加两天班,嬴光又能空出半天假,失眠对明天的他而言不是什么大问题,他白天出门时已经同明夷说过今天加班,会直接睡在单位,这会睡下,明天什么时候醒都行,醒来了就回兰台等李三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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