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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三宝这个小道长，在大泽国都旧地址与他萍水相逢，嘴里念叨着什么缘分造化，顺水推舟地帮了自己一次又一次。嬴光自认已经和他算熟悉，知道这位年轻但道行不浅的娃娃脸道士并非喜好口说无凭的人，即便谨慎地下了“需要再看看”的结论，兰台顶楼有阵法应当不会错。 这一年来，原本对风水一窍不通的嬴光翻遍单位在库古籍，对这些东西有了粗浅的了解，人为的地缚灵阵藏阴聚气，大多要靠阵眼将原本流动的风水局锁死，正如兰台从内部看自然是个万无一失的风水局，但它只是不停地吸纳，并不更新交换，久而久之受滋养的地缚灵越来越强大，却也被困得愈发无法逃脱。如果兰台是一个只进不出的容器，阵眼就是容器底部的活塞，破除阵眼就能恢复兰台与外界正常的交流，地缚灵自然就能解脱。 届时，哪怕明夷再不想放下，没了阵法的刻意引导，执念久而久之就会淡化，执念退去之日，便是明夷消散之时。他并不知道到那一刻需要多久，也许阵法被破坏，兰台的一切都会立刻开始崩塌消失，明夷或许也是如此。 嬴光望着单位老旧斑驳的吊顶，忽然意识到，他所剩下的，与明夷相处的时间，真的有可能迫不得已，要以小时计算。 假如这是最后的几个小时，他一定还有什么非做不可的事。 一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嬴光已经和明夷一起度过了数百个平淡似水的日夜，一起读书写字，一起看春晚，一起爬山踏青，一起在屋顶看烟花看星星，吃过对方做的菜，穿过对方的衣服，见过彼此的睡颜，清楚彼此工作生活得习惯乃至癖好……兰台始终与现代社会有一层微妙的隔膜，嬴光对时间和生命的体验都仿佛被古建筑圆钝宽平的轮廓带着，延伸得更厚重更静远。同明夷日常相处的瞬间，他最大的情绪是宁静，是在同等时间里汲取出更多浮生半日闲的窃喜和安心。毫无疑问，过去的一年对嬴光而言，具备了各种意义上的绝对厚度，无论过去，无论将来，他拥有的这一年，早已不是凡人所能奢望。 于他自己，明夷这样的人九生也难觅，好在他本不是耽于此道之人。 嬴光虽幼失怙恃，但一来有祖父疼爱，二来到上学的年纪他就住在不缺朋友的大院里，情感上几乎没有缺失，没有从亲密关系中寻找亲情代偿品的倾向；到了青春期，或许是性格使然，他跟谁交际都是淡淡的，再和善也带着生人勿近的潜台词。那会儿其实没多少人喜欢他，又或者都把心思藏起来了，而他自己对别人的有好感时，更是就那样把那点萌动春心置之不理。在大家都对某几个校园风云人物趋之若鹜的年纪，嬴光虽不能免俗，却能忍住从不表露心迹，直到再也不喜欢。简言之，他愈发认为自己是一个不需要亲密关系的人，也不渴望建立亲密关系或 快三十岁的嬴光第一次认真思考究竟怎样才算喜欢时，就没有得到答案，今天依然没有。如果喜欢是想要留下，想要占为己有，那他确实有过这样卑劣的念头。在许多个瞬间拼凑起的回忆里，他也无数次幻想过如果明夷是个可以永远存在的普通人。可这样的想法只会在内心最阴暗的角落偶尔折磨他，他还是希望对方永远自由。 他究竟能不能对镜子前的自己下一句“你喜欢明夷”的判词？ 还是说，单薄的“喜欢”二字其实承载不了他内心的复杂。 什么叫喜欢，什么比喜欢更轻佻，什么比喜欢更沉重，慷慨地决定错过是出于无私的情感，还是为人轻薄者自恋式的自我感动？ 嬴光像遇到了最晦涩的哲学问题一样思考，他将手掌覆盖在酸涩的眼睛上，以求更沉浸的冥想。答案似乎在不远处浮沉，他想伸手去够，却永远差之毫厘。 挑挑拣拣，他又拉扯出一个“爱”字，却更愧于认领。 失眠最爱深夜哲学家，本就不清醒的思绪被强撑清醒的人搅成一团浆糊，仅有的睡意也会被烦躁取代。嬴光睁开眼，与天花板上漆黑的灯筒大眼瞪小眼，颇为不耐地“啧”了一声，不知是在骂失眠还是骂胡思乱想的自己。 理清思绪，与明夷的相处倒计时又一次提醒他时间所剩无几，这时他却完全背弃了想念，盘腿坐起，以一个充满自我保护和安慰含义的姿势坐在床上，打开了手机里的聊天框。 现在是凌晨一点半，把明天还有课的哥们叫出来喝酒显然不现实，但哥们的情绪价值必须体现，于是困得眼皮快耷拉到手机屏幕的嬴大少立刻给少爷的一号狐朋狗友发信息。 “兄弟，你觉得爱一个人，要怎么样才算爱？” 【作者有话说】 大大们求海星求评论求收藏 第46章 心上梧桐 深夜，兰台。 染上现代人熬夜恶习但没完全染上的明大人还在一楼，窝在懒人沙发上津津有味地看他的百家讲坛，一边看还要一边做笔记，哪个人说得妙，哪个人观点有失偏颇，哪个人知识储备不够全面，是节目组如果看到他的笔记都要鞠躬感谢的程度。 正听到精彩处，就按照惯例到了广告时间。明夷放下笔记，松开毯子站起身来活动了几下。兰台的生活太过安逸，他早就已经开始坐没坐相，更别说遵守那繁复的冠服制度，告别了夏天和短袖，明夷最常穿的是宽松款纯棉秋衣，冷就套一件开衫，再冷就裹着小毯子，横竖也不用穿出门，暖和最重要。 正坐着拉伸运动，手机忽然响了铃，是嬴光的信息。他的信息混在一堆app和短信通知里最好认，因为这个人很心机地把楼顶风铃的声音录了下来，专门换给自己。 明夷点开聊天框的小红点，只看见最新消息处躺着一条莫名其妙的信息。 ——“兄弟，你觉得爱一个人，要怎么样才算爱？” 明夷原地愣了五秒，手指在键盘上敲也不是不敲也不是。 兄弟，我……应该……知道……吗？ 虽然不懂嬴光为什么会在深更半夜思考这个问题，还来问自己，但明夷或许真的能回答。 他这一生收到过很多爱，亲人的爱早凋，养父的爱虚伪，旬恢的爱无常，失照的爱错付；他这一生也付出过很多爱，给亲人的无处可依，给爱人的孤注一掷，给理想的经久不绝，给天下的纯真赤诚。他好像一生都在为各种各样的“爱”字作注。就他所看到的真正的爱，无一不是付出越慷慨，作用越微渺。爱更不是隽永的碑刻，它会消失也能放下，或者忍痛剥离，或者自然消亡。 嬴光问的是爱一个人。对于一个原本没有联系的人，怎样才能说爱？他以前觉得爱就是明明握着的是一把双刃剑，却恨不得刀刃的两端都指向自己，但后来他明白，这只能叫看见了爱。而真正懂得爱，是我留不住我爱的你，只想留住爱你的自己。 爱本身就是隐藏的而非外放的，责任的而非权利的，牺牲的而非掠夺的。 真正的爱应该具备有朝一日坦然说出“爱过”的勇气。 明夷现在懂得，爱永远只能为当下负责。他在无尽的虚空中日夜参悟，才明白这样的道理，人不必痛苦地抓住一个爱字就为此挣扎半生，号称永恒的爱本就是为对方戴上的枷锁。 他想了很久也不知道要怎么把这些话解释给嬴光听，等回过神来，他才发现消息已经被撤回了。 另一块手机屏幕前的嬴光撤回文字后，看着聊天框最上方的“对方正在输入中”，脸上的神情在一片黑暗中五光十色精彩纷呈。 点错聊天框一定是每个通讯软件使用者命中注定的一劫。 而在明夷的逻辑里，他还不太拿得准“对方撤回了一条信息”代表着什么，再三斟酌之后还是觉得不回复不太礼貌，于是发过去一句：“忙完了就早点休息。” 还附带一个百花齐放的老年人最爱表情包，配着硕大耀眼的“晚安”二字。 嬴光心说这一晚他是安不了一点了，明夷不是健康作息的代名词吗？为什么一点半还会醒着看手机？这不对吧？ 他本想装死已读不回，但等回过神来，手指已经在键盘上输出了一连串字样，抢在理智夺回主权之前按下回车。 “你上楼了吗？” 明夷几乎秒回：“还没有。” “那给我留门，我现在回家。” 他还是无法背弃内心疯狂滋长的想念，至少最后的时刻，自己最想要的就是能比多看一眼再多看一眼。 宿舍楼下的看门大爷刚准备打个盹，就被嬴光开门的动静闹了个激灵：“哟，小嬴这么晚还回家？” 嬴光冲大爷挥挥手，打了个招呼。 大爷看他也是睡眼惺忪的模样，还抓着手机回信息，忍不住打趣道：“怎么了这是？对象儿催您回家呢？” 被全单位关心情感生活的嬴光：“……” “算是吧。”嬴光笑笑。 “这是好事儿啊，七年了，小嬴老师，都快熬成小领导了，感情状态终于有变化啦。” 嬴光的笑都快成苦笑了，支支吾吾道：“八字还没一撇呢，大爷我先走了，您记得锁门啊。” 八字还没一撇，这一撇大概也不会有添上的机会了。 后视镜框住的风景飞速向后迭去，被六环的一个红灯拦截后才有了喘息的空隙。急刹的拉扯感与车停稳那一霎的脱离感突然让嬴光顿住，产生了一瞬间解离于现状的思考：他之前已经把兰台的书全部扫描存档了，在它们灰飞烟灭之后，他要怎样才能让领导相信这些电子档是保真的珍贵史料？深夜的公路畅行无阻，驾车的人却满怀无法直抒胸臆的困窘。 在像这样连月色都吝于照拂的夜晚，上山的路嬴光走了无数次，闭着眼睛也能本能地寻到兰台二层那盏只为他而留的幽微灯火。老爷子是对的，留着这样一盏灯，就知道有人在等自己回家。所以即便在老爷子刚去世，嬴光独居的那段日子，他也依然留着那盏灯。如若不久后明夷离去，他也会为自己留这样一盏灯，就像留住那个放不下明夷的自己。 明夷等嬴光回家也早就等出了经验，正常下班时会堵半小时车，加班到深夜之后又只用半小时就能到家。默默数着客厅老式自鸣钟秒针的圈数，他没有在客厅等嬴光进来，而是披着毯子站到了院门外。当嬴光的发顶最先出现在视线范围内，明夷旋即展眉，青年着衬衣，略显疲惫而低垂的眼角还未卸下公事公办的一丝不苟。待他行至跟前，胸膛还在衬衣下随急促的呼吸起伏之时，明夷从毯子下伸出手，两指间拈着一片梧桐叶，别在嬴光胸前的衬衣口袋。 “这是兰台今年落下的最后一片树叶。”明夷的指尖与嬴光心口处的皮肤隔着布料短暂相触，还来不及感受心跳的振幅就被主人收回，在身侧垂下，“也是这么多年来，最漂亮的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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