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屋顶取下的书,明夷下来后就一直在看,嬴光所言毫不夸张,这书行文松散,磕磕绊绊,比起史稿,反而更像信笔涂鸦的札记。提出批评的嬴光还很胸有成竹地向明大人打包票:“等我看完,肯定能给你写一本更好的。” “嗯嗯,我们嬴老师不愧当今青年学者领袖。”语毕,明夷见他摇头晃脑的得意模样,心头阴霾也散尽。 余下三个月时间,明夷依旧不能离开这座山,心境上却更豁然,只觉得未来每多一日尚清醒的日子都是上苍垂怜,都知足。 “不是上苍垂怜,”嬴光收起竹简,斜着身子靠上明夷的肩膀,“是你应得的自由。” 三千年前离国大巫不经意摆出的蓍草,仓促落成一卦明夷,这一卦无端覆压于他,太过蛮横,也太过残忍。 命运本就亏欠他许多。 明夷却抬手摩挲着他的下颌,与他发丝相勾连:“上苍亏欠我许多,大约是算准了你会出现,便将你赔给我了。” “三个月后又是除夕,你再陪我看一次烟火,可好?” 第53章 京城初雪 京城的初雪今年来得早,嬴光开着车去故宫取文件,琉璃瓦顶才出现在视野中,细雪就纷纷扬扬从半空洒下。待他取好文件离开时,雪还未停,地面已积蓄了薄薄一层绉纱似的白。 宫墙夹道,恍听得雪声如玉碎。嬴光行走其中,足下踩着轻微的沙沙声。行至太和殿的重檐庑殿顶,金色的琉璃瓦在新雪中雍容难掩,闪烁着若隐若现的光芒。素色装点,中和了浓墨重彩的朱红明黄,叫匆忙赶路的人也不自觉宁静下来。 嬴光揣着文件,裹紧外套,上一秒还欣赏雪景,下一秒就被迎面的冷风吹得打起冷颤。自从取了魂灯,嬴光的体温就一直比正常人低一些,还没入冬就经常手脚冰凉,他也因此成了最理解单位女同事体寒之苦的男同志。去年这个时候,他还穿着长风衣或者夹克装酷,现在已经裹上羽绒服了。 他今天取完这份文件就能错峰下班,一场初雪,却让行车速度又慢了下来。一路压着车速开出城,到山脚下的村庄,嬴光惯停的车位却成了孩子们玩雪的阵地。他看着孩子们一夹子下去怎么都弄不成一个完整的雪鸭子,觉得有些滑稽:“别忙活了,要再下几场雪才好玩呢。” 有个胆大的小女孩,穿着校服,鼻子脸冻得通红,大声回答道:“这个星期只有这么一场雪!” 是啊,就这么一场雪,难不成还要嫌弃老天下得少。嬴光熄了火,捧着保温杯坐在车里,抬眼望着半山苍翠得突兀的竹林,沉思良久。 几分钟后,他给老刘打去电话:“领导,课题第一阶段也结束了,我想把这两年没放的年假都一起补上……如果可以的话,也预支一下明年的。” 电话那头的老刘为难道:“年底事儿可不少,而且今年咱们没招到几个新人……” “领导——我的好领导我的好恩师,我都多久没开口要过假了?该干的活我抽时间干,不耽误该有的进度,您就别让我打卡上班跟出差,行不?”嬴光打定了主意,软磨硬泡也要放这个年假。 “那行吧,”老刘妥协道,“这么长的假,你要干什么去?” 嬴光解开安全带,冒着雪下了车:“我的领导,您查户口呢?那必然不会是违法乱纪的事儿。” 电话那头的老刘又骂他臭小子没大没小,他嘻嘻哈哈地扯过去,挂电话前突然想起还有能放的假,赶紧补了一句:“还有十天婚假您也一块儿给我吧,就当我这假是请去度蜜月了。” 说完,也不管老刘是什么反应,就嚷嚷着山上信号不好,把电话给挂了。 山上的雪还要大些,回家的路是真称得上银装素裹,嬴光夹着文件快步踏着石阶,今天提前下班,他没给明夷打电话,也不知道明夷这会在做什么。 兰台披雪覆霜,比之故宫又是别一番景象。灰扑扑的木石构件在雪中,反显得像一幅浓墨挥就的山水图,与雪后湛然的天相映成趣。 再走近些,嬴光就看见了穿着白色羽绒服,差点跟门前雪地融为一体的明夷。明夷背对着山路,在白泽拴马石前弯着腰,不知在捣鼓什么。 嬴光走近一瞧,顿时哭笑不得。 “明大人,你这鸭子夹,哪来的?” 明夷正拿着一个鸭子形状的雪球夹子,一夹一松,白泽的头上就端端正正放上了一个雪白的胖鸭子。 明夷听见熟悉的声音,立刻回头,猝不及防对上嬴光近在咫尺的脸:“你这人走路怎么没声响?不对,现在是什么时辰,你怎么回来了?” “我今天下班早,回来和你共度良宵呀。”嬴光贱兮兮地张开手臂要抱他,“你这夹子不会是抢山下那群小孩儿的吧?” “没正形。”明夷又夹了一只鸭子,要放到嬴光手心。 嬴光缩了缩手,险些没托稳。他四处打量后,把白泽头上的那只鸭子往旁边挪了一些,让两只鸭子并排坐在一起。 推开半掩的院门,嬴光迈出的脚迟疑地滞了一秒,又收回来。院子里到处都是大小统一,白白胖胖的雪鸭子,排着队从池塘边的寿山石到栏杆,再到梧桐树下的桌椅,连晾衣杆都没放过。 “你这一下午,都忙着弄这个?” 明夷耳垂透出薄红,不知是冻的还是羞的:“倒也没有……” 嬴光差点忘了,明夷是南方人。南国有佳人,没见过雪。可这也不对呀,年初也下雪了,怎么不见明夷玩过? “确是许久不曾见了,”明夷抱着雪球夹,惬意地仰了仰头,“巽京的雪。”至于年初,那时他在嬴光面前,无论如何也放不下兰台令史的架子,又或是,喜怒不形于色的习惯很难改变。但是现在不一样了,嬴光连他阴气缠身,在幻境里最失态的一面都见过了,也不差这幼稚的一面。 室内暖气充足,不多时就将衣上碎雪化作水渍。嬴光让明夷快点去把湿衣服换下,接过他脱掉的外套,才发现这貌似是自己衣柜底下的某件旧衣服。 嬴光顿时来了劲儿,拎着外套朝对方不停挤眉弄眼:“我说明夷,你怎么还偷男朋友衣服穿?” 明大人淡定道:“你也说了是男朋友,伴侣之间的事,怎么能叫偷呢?再说了,是你没有洗我的新外套,天气这么冷,我总不能不穿外套。” 简直有理有据,令人难以反驳。 嬴光实在控制不住自己上翘的嘴角,也不知道之前是谁说自己不是活人,不怕冷。 “对了,我放长假了。” “这倒是个稀罕事,”明夷闻言,一双眼亮晶晶地转向他,“放多久?” 嬴光只道:“反正是很长的假期。你明天想做什么?” 明夷垂眸沉思片刻,道:“让你的同僚来家里,看看那些书吧。” 无需多言,他的意思,嬴光了然于胸。 只是还有一个万分重要的问题:“那咱俩白天待在哪儿?” “地宫吧,”明夷不假思索道,“下面什么都有。” 嬴光:…… 他是不是忘了地底下还有个看不见的“人”?看在前“情敌”的关系上,嬴光秉持人道主义原则,在心底对地宫里那位表示了默哀。 明夷却只是用温和的眼神看向窗外,竹林的方向:“他大约,已经不在了。” 失照还存在,就是为了守阵以护明夷。如今阵法正在消解,不再与明夷相克,他自然也没有强留于世的理由,若能释怀,那日就该顺应天道投身轮回了。 “事到如今,他不应再被困在原地,否则,就不是我亲手教出来的孩子了。”说到底,失照是个好皇帝,也是个君子。明夷这一生只教过这么一个学生,且视若至亲,他始终对这孩子报有最后的自信,更无法不为失照感到骄傲。 嬴光从背后环住他的腰和肩膀,低声叹息道:“你还真是把所有人都照顾得很好。” 明夷转而轻松地笑了笑,往身后之人怀中倒去:“你也把明大人养得很好。” “那被养得很好的明大人,今晚想吃什么?”嬴光下颌抵着他的发顶,温声问道。 被问的人也学会了信口胡诹:“听闻后世有一种珍馐名唤佛跳墙,就吃这个吧。” 嬴光皱眉失笑,虚力掐了一把明夷腰间的软肉:“那养的话,我确实把你养得很好了。” “少废话,你做不做?”明夷转身勾住他,右手伸出食指顶在他心口。 “做做做,明大人有令,小的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嬴光在他唇上落下一吻,松开怀抱,“带上玉佩,陪我到山下买菜。” 第54章 寻常傍晚 凭借玉佩,明夷现在能去到最远的地方就是山下的村庄。这个京郊野村还算安静,也没有发展乡村旅游,傍晚时分,菜场的人并不多,但嬴光还是牵起明夷的手,揣进自己兜里。 自从他们自己做饭,嬴光就成了菜市场常客,见他带着一个长发飘飘的人下山,便走到哪里都有人打趣:“小嬴,带对象儿回来了?” 嬴光一路红着耳朵,打着哈哈躲过大爷大妈们的调侃,明夷却是扬着笑同他们打了一路招呼。看清明夷的脸,热衷于关心年轻人婚恋状况的村民们往往是先一愣,再嗯嗯啊啊地夸一句“小姑娘长得真英气”。 明夷绝不是能被认成姑娘的长相,嬴光只能在心底默默感叹大爷大妈们的自洽能力,再拉着明夷从人群中挤出来。 逃也似的回了家,明夷仰头双手捂着嬴光冰凉的耳朵,就这么搓搓他的脸:“在山下这么受欢迎啊?” 嬴光放下拎了一手的菜,偏头蹭蹭他露在袖子外的一截手腕:“主要还是关心适龄青年的情感状况。” 明夷咂摸两下“适龄青年”这几个字,忽然没头没尾道:“我现今这副皮囊,也不过二十七岁。” “嗯嗯,”嬴光失笑,被瞪了一眼后煞有介事地附和道,“那您是我的同龄人,也适龄,适龄。” 在等佛跳墙出锅的时间里,明夷还真陪着嬴光给老刘去了电话。还没等嬴光把话说完,那头的老刘一听能看古籍,恨不得立刻就带十几号人从单位飞到兰台。 “那些书放在我家很久了,一直保存完好,我前段时间也全都扫了电子版,已经打包发到您邮箱了。但这些书都是朋友寄放在我家的,我跟我爷爷都不是书主人,恐怕是不能擅作主张,这些书,不能让咱带回单位去。” 老刘哪还管他说什么,邮箱一弹窗就立刻点进去,附件里巨大的压缩包砸了他个措手不及,一解压看见目录,就更无暇顾及电话这头的嬴光,约定好明天上门的时间就挂了电话。 任何人都无法预知,阵法消失后,兰台的古物会是什么下场,是开始逐渐腐朽,还是顷刻灰飞烟灭,都不得而知。兰台书册,是明夷的毕生心血,也是不可多得的珍贵文物,他二人都不愿看到它们就这样永失于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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