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哪敢呢,小明大人。”嬴光低笑,“我二十七岁的论文里有错别字,老刘都拍桌子骂我,但你自己就是领导呀,谁敢说你?” 老刘好不容易将目光从竹简的缝隙里拔出来,扫到他俩几乎是脸贴脸在说悄悄话,也不知这位一身正气的历史学家是怎么解读的,对两人摆了摆手:“你们要有事忙就去忙吧,我现在年纪大眼花了,但盯着这帮人工作还是很好用的。” “您老人家可别折煞我了吧!谁敢说‘用’您干活呢?”但嬴光确实就在等他这句话,于是装模作样把问题抛给明夷,“明老师,东西都是您的,您说呢?” 三千年前的南方人也听不习惯三千年后的北京话,明夷每次听他“您您您”的都直犯头晕,跟长辈说话那股不由自主的京片子味更是听得他耳朵刺挠,他这一句明老师又让当事人多反应了两秒:“……啊,我向来主张兰台典籍人人可读,诸位自便即可。” 老刘再次摆手:“去吧去吧。” 嬴光的同事们也生动形象地展示了什么叫“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匆匆抬头客套两句,将两人目送到楼梯口就又埋头苦干了。 出了屋门,嬴光眯起眼睛看了看天:“咱们现在上哪儿去?真去地里?” “什么地里?”明夷不悦,那是他的寝殿,地里地里的,说得他像个萝卜,“难听。” 嬴光回头看了一眼二楼半开的窗户,牵起明夷的手揣进自己兜里:“好了,带你下山走走。这两天回暖,到处都说有腊梅提前开了,村后头有个湖,湖边好像有腊梅。” “什么是腊梅?”明夷勾着嬴光的手指,侧脸问他,“梅花的一种么?” “严格来说腊梅不是梅花,反正是花就对了。”嬴光把手指挤进明夷的指缝中安家,他的手和明夷的手温度差不多,谁也暖不了谁,只能就这么牵着,慢慢把口袋捂暖,“今年花开这么早纯属意外,往常最早也要过年的时候才开。现在这样,怕是也开不到过年。” 明夷下意识接话:“过年就不看这个花了看天上的烟花。” 过年。 说完他也有须臾恍惚。他们已经有一段时间对这个时间点闭口不谈。他剩下的时间是三个月左右,左多少,右多少,并无定数。虽说先前相互许诺看除夕的烟花,但过年这个节点,正正卡在三个月之外。腊梅花一定开不到眼花出现的那天,明夷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在世上停留到那一天,他还是许下了草率的诺言。 像是看穿他心中在想什么,又像是自己也敏感地想到了一样的事情,嬴光缓缓收敛呼吸,又颇无奈懊悔地重重叹出一口气。 上午的太阳一晒,积雪就不见了踪影,下山的石板路有些打滑,嬴光要一手扶着树,一手牵着明夷走。日光被光秃秃的树枝打碎成棱镜,熨在结冰的山路上,闪着晃眼的光。 “十二月晚些时候,山上可能会有雾凇,雾凇的花也好看。”嬴光没说雾凇远比早放的腊梅和合法燃放的烟花难等。现下他们本就是在时间缝隙里窃去了这些时日,哪怕散落在地的不是金玉而是碎冰,也还是不要拂去为好。 “你手机应该还有内存,还能拍照吧?”嬴光担忧明夷的手机内存是有原因的,此人有时候打开应用商店,哪里亮了点哪里,还经常误触各种广告下载链接,久而久之,手机里的各种小软件数量庞大到二十年文科战神嬴光不得不自学编程,用程序定期批量删除,这种情况直到最近装上反诈中心才好些。 明夷没有回答这个无关紧要的问题,他这时才回头看了一眼快要消失在视野里的兰台:“小嬴,今天给他们看的这些书,有多少未来能用到?” 嬴光停下脚步,扶着他的脑袋转向自己;“看路。孤证不立,不管现在能用多少,我死之前吧,反正只要我眼睛能看手能动,我就给你留下的文献找佐证,我让它们一个不落全被用上。” 明夷不悦蹙眉:“什么死不死的,就这么轻飘飘地说出来了,该掌嘴。” 嬴光低头凑近他:“来吧来吧。” 明夷莫名疑惑了一秒,走路不看路和在随时会滑倒的山路上用嘴唇给对方掌嘴,到底哪个更危险。 但是亲都亲了,明夷只能仰头,尽力承受的同时双手也紧紧拽着嬴光的外套。 事后想想,真是脑子都被冻呆了。 【作者有话说】 回来了 期末周好忙好忙 第57章 召南有梅 山下小村后的湖泊,说是湖,不过是个废弃的山坳野水塘。许多年前还有生产队的人照看,后来政策变了,人也不在了,这片无人打理,便渐渐荒芜。 腊梅是当地村民这两年才种上的,去年在大雪天里开过一次花,嬴老爷子为赏梅,还专门让嬴光回来住了几天。也就是那次冒着严寒赏花后,老爷子发了烧,痊愈后没多久,身体每况愈下。他临终前嬴光在病床旁流泪,说不该带他看那一次花。老爷子说,干花什么事呢,人老了,也就到时候了,再说,那天看花的时候,在那么大的雪后,你不是还说,像金农的“江路野梅”?要我说,你还要再去多看几次的,说不准就能看见王冕的梅、陈淳的梅、高翔的梅…… “这花去年开得不好,有些水土不服,今年倒是适应了。”嬴光远远看着来赏花的村民,和他们头上交错的花枝,每一个圆鼓鼓的雪点下都是一朵金黄的红蕊小花,香气隐约,不像歌咏它的诗句那般激越。 明夷五感愈发退减,恬淡的腊梅香约是闻不见了,他侧过脸问嬴光:“腊梅的香气,是怎样的?” 嬴光煞有介事地深呼吸几下,摇头道:“感冒了,闻不到。” “好吧好吧,回去煮点姜茶。”明夷无奈垂眸,唇边却缀着两个浅浅的酒窝,“这花真好看。” 临近年关,湖面已经结了一层薄冰,有小孩想上去玩,被大人拎着领子提溜回来,指着鼻子好一通骂,声音直传到远处的明夷和嬴光这儿。手舞足蹈的小孩和张牙舞爪的大人,影子被上午的太阳拉得又扁又敦实。 这一点阳光逃过群山遮拦,穿过梅枝掩映,镀到明夷身上时,嬴光下意识举起手机。 他按下录像,后退两步,朝明夷挥了挥手:“明夷,看我这里。” 明夷还是不习惯看镜头,但这次他学会透过镜头,去看很多年后他见不到的那双嬴光的眼睛。 “我要说点什么?” “随便,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嬴光看着屏幕里小小的明夷,戳戳他的脸对上焦,模糊的人脸这才清晰起来。 明夷颔首,对着镜头笑了笑:“这里很漂亮,我很喜欢。许多你带我见的新事物,我也都很喜欢……但其实这世上,并无多少比我更陈旧的事物了。所以这些时日,我无一刻不欢喜,无一处不喜欢,见到任何新鲜有趣的,都流连贪恋。这大抵就是贪心了,而嬴光,你是我最贪心的一次索求。” 说着,他又耸着肩,皱起脸甩了甩脑袋,举动是于王公贵族而言绝不成体统的滑稽:“好肉麻……你还想听肉麻的,我们回去说,行不行?” 嬴光也短促地发出一声笑:“谁知道明大人这么喜欢煽情,说话像在写诗。” 明夷喜欢说情话,是嬴光早就发现了的,克己复礼的约束下,明夷依旧保有从他那个时代走来的,天然外放的情感表达方式。这样深沉的热烈又被与天地争朝夕的紧迫感放大,才让明夷这般“肉麻”。 回程的路上,积雪消融成泥泞,明夷却说是雪在融入大地的身体。他牵着嬴光的手,说起更多自己的曾经。那时的人很难长寿,倒逼得孩子早慧,十二岁的他就要担任公职,第一份任命是跟随诗官去采诗。 “那时走到故国疆域北隅,我也见过梅树,“他回想着那年所触摸的,树皮皲裂的纹路,“农人折枝作柴,有个老妪却拦着说这是召南篇里的梅。后来诗官在竹简上刻‘摽有梅’,我总疑心那些坠落的不是梅子,是那老妪少时的添妆。” 父王说诗歌可行教化之职,他与诗官走过山泽乡野,却最先看见诗歌原本的模样——无处不是诗,无物不成诗,无人不唱诗,妻子等候远征的丈夫,情郎求娶心上人,婉转的诗歌会从江水顺流而下,稻穗与野草都被诗官拓印在册子上,落成最质朴的情意。 明夷很认真地对嬴光解释:“我们那时,就该这样说出来的。” 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 北方的太阳在正午也给人溜了一段随行的影子,与融雪的泥泞抱作一团。 他就这样延续着那一缕原始的,最真实与最赤诚。 这些日子他在楼里读那些后人的诗,或出于语言本身的进化,或出于文学多年的积淀,遣词造句无不精雕细琢,愈发华丽的辞藻谱出愈加繁复的篇章,却再没有哪一篇能像他少时跟在诗官身后,所听见的诗歌那样,在心中留下旷古回响。 用你们现在的话说,“先秦文学之古拙,浑然天成,不见匠气,虽然是诗歌文化发展的启蒙期,其中气象,却要后人究其一生来捡拾。”明夷突然切换到学术频道,令还在悄悄揉捏他手指的嬴光愣了片刻。 好在嬴光早已习惯他的跳脱。但这次,嬴光没有配合明夷探讨严肃的话题。 他紧了紧牵着明夷的手,那句“究其一生”还是刺进了他心底。 此后,他又何尝不是将究己一生,都在捡拾明夷存在过的影子。 这时他才明白,知与行之辩为何值得争吵数百年。当时忍不住一定要与明夷表明心意,是他不合时宜的知易行难。现今要他只争朝夕,他做到了,却还要说这一句行易知难。 明夷拍拍他的手背,抹去他发梢积压的水汽:“肉体凡胎,总不必苛求。” 豁达如庄子,一次鼓盆而歌的长歌当哭后,尚有另一次为知己的逝去而伤怀。 他问嬴光:“中午吃什么?” “我泡了米粉,做南方菜,不过应该不是你那时候的南方菜。” “回吧。”融雪也润湿了明夷的眉梢,他将冻红的手揣进嬴光衣兜,“回去尝尝你说的南方菜。” 经过村口市集,明夷忽然在人声鼎沸中轻哼起断续的调子,嬴光仔细辨认,听出。苍凉的尾音散在风里,与远处炊烟纠缠着升上灰白的天际。 【作者有话说】 复工复工,年也过完啦,给大家拜个晚年吧。 这章写得很磨蹭,时间跨度很长,中间经历了一位重要长辈的离世,好多话都无意识地想要诉诸笔端,写出来就太沉重了,大家且看吧。 “江路野梅”——扬州八怪之一金农对自己画梅的概括 “摽有梅”——《诗经召南摽有梅》,一位闺中少女所咏之诗 “鼓盆而歌”——《庄子至乐》中记载,庄子之妻去世时,他安慰孩子们长歌当哭,送别妻子。但在《徐无鬼》一篇中,庄子以石匠削泥的故事表达了自己对知己逝去的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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