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光到这时才明确感受到被抽走的生气重新灌进胸腔。他举起玉佩,翻来覆去验证玉的完好无损,捧住那枚玉佩贴在心口,全然不留缝隙,若劫后余生般大口呼吸,才干涸的泪痕又被冲刷。 “喂?找到了吗?找到了开免提!”李三宝接着指挥道,“你现在马上去找宋师叔,仙人守着玉佩不要离开古楼半步,我下了飞机马上过去……宋师叔知道该怎么做!仙人千万不能再出去了!” 嬴光哆嗦着按开扬声器,跟着李三宝呼唤明夷的声音茫然四顾。他的眼神在半空中找不到可以聚焦的确切对象,口中却强作冷静地重复着:“明夷,听见了吗,哪儿都别去,我很快回来,没事的,没事的……” …… 山路湿滑,嬴光一路疾行到山顶道观,叩门的手将铜环抹上一层潮湿的泥,日昏雪重,双手攀上门环,辨不出何者更冰冷。 夜晚值殿的小道士打着手电出来开门,后院宋道长也若有所感地披衣起身。 最后一寸日影于山下殆尽,山门洞开,嬴光抓住小道士手臂,阴暗灯光下赤红的双目实在骇人,吓出了小道士一句九字真言。 宋道长恰在此时赶到,似早有预料般揣着一个大包袱。“光儿,回魂了!可是你家那位贵人出什么问题了?” 老道长的声音总是慈和平静,嬴光总算不那么失态,恍惚地松开小道士手臂:“爷,李道长让我找您来。” “边走边说吧。”宋道长回身摆手不让弟子跟着,下山的步伐比嬴光这个年轻人还稳健许多。 这段山路几乎可称真正的“山路”,崎岖远非嬴光与明夷每日所走的路能比,嬴光走得踉跄,冷气荆棘一般刮过气管和肺泡。 “……明夷,明夷忽然消失了……但是李道长说,他,他还在,咳咳……这几天,他总是……总是会变,变透明……” 宋道长走山路如履平地,还能分心扶嬴光一把:“三个月,倒也差不多到头了。不过我说了,你小子有大功德,只是度他离开,还算不过大功德。” 嬴光却同自己犟了起来,还没到除夕,说好的三个月,一天都不能少。 上天欺我。 明天就是除夕,但嬴光早在某天半夜便悄悄收起了兰台的日历。可离除夕还有几天,明夷比那本花花绿绿的赠品台历更清楚。 兰台内,青年一席滚地白袍,只有自己能看见,手边的铜镜空空,映不出任何人影。君子重诺,明夷过去最恶食言而肥,可他与嬴光无数次相互许诺,眼见也无法兑现了。他虚浮半空,连一粒灰尘也不在他身上停留。嬴光去寻救他的法子,他若是能拦住,定是不依的——他只想多看几眼嬴光的模样。 那枚阴阳鱼玉佩留在兰台,从明夷的角度看去,那上下有纹饰可分正反的玉佩便倒了过来,火地晋再度颠倒,又成了地火明夷。 山路曲折,宋道长抱了一兜子法器,嬴光本能要帮他拿着,宋道长还是回绝:“这里面不是至阳之物就是至阴之物,你少了一盏魂灯,能拿哪个?” “道爷?”嬴光愣了愣,手里开着电筒的手机险些没抓住。 “走快点儿吧,魂灯都给人家了……”宋道长敲了敲他后背,“把心定一定,一会儿小李来了就用不上你了,正好歇会儿。” 雪越下越深,嬴光与宋道长回到兰台时,满身雪都来不及拂去,嬴光尤甚,十分钟后融化的雪水浸透了他从内到外每一件衣裳。宋道长让他带自己去楼内明夷旧物最多的地方,勒令他全程不许碰任何法器。至此已经没有嬴光能做的事,他只有对着空气不知安慰谁:“明夷,没关系的,宋道爷来了,李道长也要到了……没事的,我回来了……” 明夷不敢哭,不敢再落泪,哽咽着用无形的躯体抱住他,说是抱,只是将手臂圈了一个不敢收紧的空间。 宋道长的阵法初成,李三宝也到了机场。雪天高速开不快,也不知道他走的什么路子,半小时就赶到了兰台。“我去……这山路,差点摔断腿!嬴先生,现在是怎么样?” 融雪的寒气反上来,嬴光在感受不到的怀抱中已经几乎失去知觉,止不住地颤抖:“宋爷在楼上……” 李三宝也无暇劝慰他什么,上楼前匆匆对他说道:“……你要不先去洗个热水澡?别病了。” 嬴光无言,握着那枚玉佩,却不敢用力。 李三宝也带了一箱法器,看磨损是新做没多久的,样式却很古朴。嬴光如果在二楼,就能认出这些有许多都是道教诞生以前,更原始的某些宗教中的礼器。 宋道长以明夷的书案为中宫,将带来的法器一一排布就位,李三宝上楼一踏入这个阵法便有一种诡异的熟悉感:“宋师叔?这个阵法……” 和兰台阁楼那聚魂的阵法几乎一模一样。 不,还是有所区别。李三宝确定几个法器的位置后发现,他脚下这个阵法,与楼顶的阵法大致呈镜像。 “怎么了?”宋道长用一支没有墨的毛笔在明夷桌上书写,见李三宝站在已经布好的法器前,便挥手叫他过来,“抓点紧把空补上吧,这毕竟都是几千年前的样式,很多地方,我与你们的师父师叔都没有十成把握。” 李三宝将楼顶的阵法与宋道长说了,对方思索一番,点点头:“也不奇怪,我们今天本质也是要聚魂,只是重塑肉身这种事,谁都没做过。好在你小子真不错,找到的残篇很靠谱,也辛苦你这些日子跑了这么多山门。” “都应该的,仙人有大造化。”李三宝吸了吸在室外冻到发红的鼻子,北京的冬天对南方人来说还是冷。 明夷跟着嬴光上楼,正好听见这句话。 他伸手勾了勾嬴光尾指,回忆着过去能触碰到他时的触感。 “大人,您得留在这儿。”宋道长慈祥的声音突然想起。 明夷在楼梯上停住:“你看得见我?” “您看得见他!” 宋道长回复嬴光:“我看不见,但大概能感觉到。” “大人,您得留在这儿,留在您的位置上,很快就好。”李三宝放下最后一个玉琮,从口袋里摸出手机,给嬴光发了一条信息。 手机提示音响起,嬴光机械地解开锁屏点进消息,看了一眼就关上,背对着明夷的方向,眼底闪过死灰复燃的光。 上了楼,嬴光才重新拿出手机,回了李三宝的信息——“我愿意,只要他愿意我就没问题,只要他想留下……” 李三宝问他,要冒险帮明夷重塑肉体,还是只要借法阵之力唤出明夷,让两人道个别。如果愿意为他重塑肉身,成功率并未可知,而无论成败,嬴光那盏魂灯就没有在明夷离开后重新回到他身上的可能了。 之前嬴光已经被告知,少了魂灯的人身弱,自己往后还不知道会遇到什么,但他不在乎。明夷离开了,他再做那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就是,神佛鬼怪都与他无关。 可是明夷会答应吗?明夷会接受自己这种自残式的奉献吗?若明夷知道自己拿掉了一盏魂灯,会像对变成镇墓凶兽的失照一样,对自己失望和愧疚吗? 嬴光只思考了那么几秒,热水从花洒流出,身体回暖的同时,人也莫名安定下来。 他很快想明白了,当年的明夷死志无可撼动,才不该强留。可如今他分明看见,那人眼中总是流转着对世事的好奇与眷恋,哪怕不为爱不为情,只是为了拂去他过去那画地为牢的日子留下的尘埃,只是为了那个尚且年幼就满怀欣喜地跟在诗官身后周游国境的孩子。 总该有人真正为明夷实现一个,他真正想实现的愿望。 【作者有话说】 我给大家跪下了,下一章完结 第60章 去看日出 收到信息的李三宝像早就知道他会点头,叹了口气。千年难得一遇的大功德,果然很难挣。 他求爷爷告奶奶,跑遍了各个门派和法教的门庭,才拼凑出这个阵法。三千年前的仪轨,连他百岁高龄的师公都不能保证有一半的成功率。李三宝其人,可以毫不脸红地说自己是小说里不世出的宗门天才,但说到底也只是一个初出茅庐的年轻道士,许多事还想不明白,比如嬴光。他是为了祖训,为了求道,也为了度化仙人的大功德。那嬴光是为了什么?见过被绑着配阴婚的女高中生,见过被亲人骗杀打生桩的年轻男人,这个小道士想象不出任何一种感情能让普通人心甘情愿献出自己的魂灯。 但他仍然相信有人会,仍然相信有人值得,即便不解,仍旧相信。 “别玩手机了,来给老头子搭把手行不?”宋道长掏出两块凤凰胆,看得李三宝目瞪口呆。米粒大小的凤凰胆已价值不菲,而宋道长这两颗,俱是三岁小儿拳头大小,其价值恐怕买下山顶的道观都绰绰有余。 “道爷,凤凰胆我也带了,您毕竟是来帮忙的……”李三宝这么说,是因为今天要用的凤凰胆,和嬴光的魂灯一样,都是拿不回来的。 宋道长摆摆手:“我这是好东西!再说了,那位在这里住了这么久,这座山早就被养成风水宝地了,不然你以为,这鸟不拉屎的地方香火怎么这么旺?我们在这儿生活了这么久,是要报恩的,从前不知仙人名号,无法供奉,现在有机会报答,你这小子还想拦着不成?” 两盏极阳水与凤凰胆组成的假魂灯再次点亮,一左一右摆在书案上,宋道长喊了一句,要明夷坐到中间去。 “大人,今日这个阵法,有机会帮您重塑肉身,即便不成,这个阵法也能支撑到明日,足够道别。晚辈学艺不精,三宝修为尚浅,难以许诺阵法必成,但我定当全力以赴。若您不愿留下,晚辈没有强人所难的办法,没有您的意念,绝对无法重塑肉身,您也可以无牵无挂地去。” 重塑肉身……就是像人一样重新拥有了生老病死,重新有了呼吸和心跳。 没人能听见明夷的回答。 天地灵气汇聚,二楼门窗都要大敞,假魂灯深色的火光几番明灭,却在某一刻如同定下中宫,不再摇曳颠倒。 宋道长便知明夷已经坐到阵法中央。 说是布阵,但两位道长一老一少踏步吟诵的架势,更接近某种古老的仪轨,仿佛能沟通天地。 明夷甫一坐下,左肩便似被火箭钉穿般灼痛,随后,右肩与灵台都丝丝缕缕回温,还未能反应,就累积为剧痛的灼烧感。 除了法器和魂灯,此阵真正依托的基础是明夷身边的这些书,字为心画,兰台书籍无论抄本或刻本,均为明夷所作或经他手校勘,许多年来受他恩泽庇护,才保存至今,都是不可多得的灵物。而这样的灵物,明夷有整整两层楼。 阵法催动,先响起窸窸窣窣的简牍摩擦声,紧接着,明夷耳畔又有竹筒被破开的声音萦绕。在这样脆如裂帛的声响中,翠绿的竹节被破成大小均匀的竹片,过去的晴天里,兰台后院总是散发着竹片晾晒的青涩气味。细听还有火苗毕剥,竹片被蒸出汗来,清香更胜。烤制完毕的竹片削去竹青,才能连缀成卷,削下来的竹青卷成青褐色的花,兰台有个小吏喜欢收集这些东西,扎成香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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