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塔齐欧双唇微启,他露出冷冷的轻蔑表情,打开手提箱,将里面的资料一股脑儿倒掉,近百张稿纸天女散花般铺了一床。最后,他撂下空箱子,做了个“验货吧”的手势。 塔齐欧趴床上动手整理起来。 他一边排页码,一边扫视上面的内容—— 常规恩尼格玛机有三个转子。 这他知道,也见过。它们均刻有26个字母,可通过旋转使某一字母朝上。 三个转子的初始方向即密钥? 这样一来,光密钥就有……17576个! 转子可拆卸换位? 哦,不是17576,是105456。 连接板至多可互换6对字母的信号? 乍一看不多,但仔细算算,内部连线状况可达100391791500种。 三个转子的初始方向、排列顺序,再有连接板加持——密文破译概率仅为1/1.05869e16。 转头望去,艾斯克已经躺在另一张床上睡着了。 塔齐欧轻轻将资料叠好放在枕边,钻进被窝后睁眼躺平。如果资料记录的信息是真的,那么要靠不动脑筋一遍遍地暴力破解完全就是天方夜谭。 不过好在有内部线路图和设计思路,回去要是能根据它复制出一台法国制造的恩尼格玛机,说不定也能在过程里摸到其中的窍妙。 “因为我是一个被抛弃的失败者。” 猝然而来的声音让塔齐欧炸起头皮。 “什……什么?” “我以前是个兵,”艾斯克喃喃道,“有好几次,我差点死在战场上。那时我立志精忠报国,因为我相信士兵保护国家,国家才能保护士兵。我全力以赴,尽管到最后我的国家还是吃了败仗。后来部队裁军,我毫无预兆地被裁掉,而比我年长的大哥竟意外被保留,并且过得风生水起!对我来说,裁军断的不是我一个人的后路,还有妻儿在等我着去养活。退伍后我尝试开肥皂厂,奈何战后引发的一系列财政危机让我彻底破产,于是我又不得不回通讯部,恳求我那春风得意的好大哥施舍我一份挣钱的差事。他给我的工作收入微薄,我只能将我的家人送到偏远的巴戈利亚。他们在那里一年的开销还没有我们在柏林一个月花得多。” 塔齐欧:“抱歉……” “该抱歉的不是你!”人类猛地坐起来说,“于国人而言,我是叛徒;在你们眼中,我是走狗。可我深知自己更是一个丈夫、一个父亲,我的妻子需要过冬的衣服和炭火,我的孩子需要营养和上学的费用。如果这个国家无法保护我、无法保护我的家人,无法给予我们最基本的生活保障,那我为什么要继续为它服务?这个国家在需要我的时候利用我,不需要我的时候就一脚把我踹开。而现在,我只不过是再用同样的方式对待它罢了。” 塔齐欧对着天花板眨巴眼睛。 “请问我们可以关灯睡觉吗?” 艾斯克:“关吧。” “嗯,晚安。” “晚安。”
第88章 88 “双方各备一台恩尼格玛机,发出方调节转子的排列和初始方向,这是关键点,即密钥。随后键入明文,显示器灯泡发光,其对应字母即密文。密文以电报形式发送,收入方接到密文后按照约定调置密钥,依次键入密文,显示器所亮灯泡即明文内容。” 组员们围坐在会议桌前,睡眼惺忪地看着塔齐欧。桌上摆着恩尼格玛机。 “操作是这么操作,问题是现在不要我们操作,亲爱的莫里斯,我们是负责解密的。” “是啊,而且你说的这些仅适用于德陆空两军,海军那边可还有一套Kurzsignalheft密码本。” “那密码本是干什么用的?” “据说是将重要信息事先替换成别的字母,再用恩尼格玛进行加密。” “老天……” “但是别忘了,我们还有艾斯克先生。”塔齐欧尽量把话说得很和善,“运气好的话,我们可以从他那儿买到加密算法——密钥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改变,但加密算法不会,除非德军能够在一分钟内动用大量成本改器械换程序。当然,拿不到也没关系,只要拥有某个加密器件或程序,我们也能够用它反推出……” “别异想天开了!” 离他最近的组员站起来喊:“德国佬发明这东西是供我们一个个地在这儿陪他们调情吗?就因为它无解,他们才敢堂而皇之地用它传递战略情报。” 塔齐欧保持从容:“我们不应该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显然,波兰在这方面要比我们做得好。” 他看向恩尼格玛机,眼里充满对它的怜爱。 “噗,波兰?也是,波兰人想这玩意都快想疯了。为了弄明白破转子的线路图,他们还特地从印度请了个天眼通大师过来遥感,求菩萨显灵制伏这万恶的数学呢。” “至少他们没有忘记他们的职责。”塔齐欧冷冷道,“贝特朗上尉说波兰那边已经提出诉求,坚持要得到我们手上关于恩尼格玛机的全部资料。我最后再问你们一遍,这些资料你们还看不看?” 在场人噤若寒蝉。 两三分钟肃静过后—— “德国佬都不稀罕的东西,我们要来干什么……” “不看了,看多少遍都白费力气。” “全给波兰,看他们能弄出个什么名堂。” 塔齐欧眼睛发烫,满怀失望地点点头,卷起资料就往外走。忽然他听到哐啷一声,回过头看,恩尼格玛机已经被砸碎,再也修不好了。 他没管他们,自顾自地出了门。 路上他一手夹资料,一手抹眼泪。他真的再也无法忍受。他们毁坏的不仅仅是机器,更是他的心血和爱!他千辛万苦找到它、定期维修它,使它能够正常运转、供他们研究。还有这些资料——他爱不释手的宝贝,好像这个团队里除了他自己,没人把它们当回事。 他孤独地走在巴黎街道上。 大雾寒凉,城市灰蒙蒙一片,远方埃菲尔铁塔仿佛刚下断头台。塔齐欧一口接一口,将这些水汽深深吸进喉咙,直到胸膛似撕裂般疼痛,他倚在桥头,伤楚久久不能平复。回到旅馆,他将资料平整摞在茶几上,然后枕着它们发呆,接着哭了几百个来回,最后在模糊的视线中入睡,又在晨曦普照大地前梦醒。 后来,贝特朗上尉在他办公桌上看到了波兰人梦寐以求的密码机资料,和一封真挚简短的辞职信。 ※ 夕阳西下,两道背影并排镶嵌在红砖屋顶上。 “真的不考虑加入我们吗?”波兰小伙子马里安·雷杰夫斯基用德语问。 塔齐欧轻轻摇头:“你们已经能够破译德方最高机密了,我一个……一个外国人不太想掺和这些。你了解我,我能抱一台恩尼格玛机和你玩就很开心。” “你是开心了,”人类笑着挥动起两只手,“我这十个手指头就没好过!从拿到资料开始,我和杰尔兹、亨里克……我们所有人为了破解那些转子、连接板,我们记录循环圈、建立密钥档案,废寝忘食整整一年。到现在我们每天都还对着它,醒来第一件事和睡前最后一件事,甚至梦里我都在解密。最初那段时间,我感觉那些字母——A/L、T/D、K/F、O/Y,MYRIA、MILLE、CENTA……它们在我脑子里转啊转啊转啊转。我有次给朋友写信,一不留神把逗号写成ZZ,问号写成FRAQ;单词间没空格,因为全被X串一块儿啦!” 塔齐欧静静地注视着他。 雷杰夫斯基摘下眼镜,用大拇指关节摁了摁发红的眼角:“我们波兰和英国、法国这些国家不一样,我好像说了句废话……四个世纪以来,我们不是被沙俄打,就是被沙俄所带领的其他国家围殴。我们西边是德国,东边是苏维埃联盟。我们必须时刻警惕,不能放过任何一条关系到我们国家的军事讯息。我和杰尔兹设计了一台组合机器,可以帮我们在两小时内找到德军当天密钥。我们为它取名‘炸弹’,它爆发的不是火药,而是生命和智慧。正如我们殚精竭虑的目的并不是称霸世界,我们只想在这世上占有一席之地。” 天黑了,人类回去工作。塔齐欧独自瞻望北极星——它已为他指明方向。 “今天是1935年6月23日,在玛雅长计历中记为12.16.1.6.14,用卓尔金历可记为12Ix,太阳历则为2Zotz。不过最好将卓尔金历与太阳历联用,即12Ix 2Zotz。”
第89章 89 天空阴沉依旧,塔齐欧站在数学桥上,剑河直到很远的地方都风平浪静。他身穿黑色英式长袍,手捧一杯拿铁咖啡,小泰迪熊玩偶在怀里陪他一起看报纸。 他看得不算认真,因为他胸口的石癍最近又开始生长了。生长?不,准确来说是再现。此前它们一直隐藏在皮层里,从未离开过他。他不知道诱发它们的因素是什么,年龄?气候?还是吃坏了什么东西? 几个学生零零星星地从他身边经过,他想象自己融入他们,和他们谈笑风生,然后听唱诗班男童合唱、骑自行车上下学。啊,莫里斯这只人类到现在还不会骑自行车!他还得教他—— 嗯…… 等他们下次见面的时候。 塔齐欧合起报纸,眼睛红红的。 他曾希望自己能患上一种多见于中老年人类的阿尔茨海默症,好忘记异种身份,忘记过去经历的一切痛苦。但他不想因为疾病而忘记莫里斯,忘记他就等于忘记快乐。 在塔齐欧的美好记忆中,莫里斯从未缺席。 他们是朋友、搭档、情人、战友,更是长达三个世纪的家人。莫里斯在寻找塔齐欧的路上不会迷失方向,因为他说过,他找他不需要嗅觉,而是用心;可就算没有心,他依然能够找到他、理解他。 他可以去任何他想去的地方等待他。 他可以去任何他所在的地方陪伴他。 现在,塔齐欧想回家了。 回太平洋,去听听波塞冬怎么说。 他将凉透的拿铁小口喝完,打了个嗝,带着全部家当向右一转——迎面而来一只学生,穿着运动背心和短裤。他在跑步吗?看样子是。原来陆地上还有闭着眼睛跑步的人类,这点莫里斯没跟他讲过。 下一刻,塔齐欧仰面朝天,连同他的报纸和小泰迪熊。空纸杯脱离束缚,骨碌碌到桥的那边。 被迫和陌生人类近距离对视,塔齐欧差点就放出刺丝。“非常抱歉!”学生尴尬地把他扶起来,“我真不是故意的,您没受伤吧前辈?” “你……你叫我什么?” 塔齐欧第一次听到有人这么称呼他。 人类谦逊地垂下眼帘:“您不像学生,也不像教授,所以我猜测您是来故地重游的前辈。” “就算你猜对了吧。” 这位前辈接过对方捡起的报纸和玩偶。就在他打算过去拾回空纸杯时,学生抢先一步,帮他完成了这个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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